雨幕如银河之水倾注而下,她是海雾中的森森魅影,是叆叇之处的一抹亡魂。
她一步步朝四人走去,脚步与骨剑一样沉重,拖沓在地面划出一道浅浅的痕。
鬼魅朝少年扬起骨剑,低沉的嗓音被雨水冲刷出露骨的冰寒来:“你凭什么求我?”
“凭他们是人,凭你也是人!”少年咬牙凝眸她苍白的容颜。
“他们?”鬼魅挑眉,邪笑:“呵呵呵哈哈哈,问问你身后的蠢货们,我和他们,哪个是人?”
“别别别问我们,我们只是路过打酱油的,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刘壮壮咽了口吐沫,怂成一团软蛋。
“瞧啊,他们也不知道呢~”鬼魅掩面轻笑。
“红坟!醒过来,醒过来好不好!你回头看看他们!他们有呼吸有进食的欲望,他们也会感受到痛苦!他们也还有救!”少年颤抖着指向剩下的“失灵人”,他们吱吱呀呀在原地徘徊,对强大生物的原始恐惧令他们驻足在尸山之外。
‘我的初五在哭……我的初五在痛苦……’鬼魅眼角闪着泪,口中却又是一番意思,“你说的没错,我知道他们有救,可是我,不想给他们活路呢……”说罢,鬼魅“咯咯”笑了起来。
‘我在说什么……不是这样的,我想救他们……我……’泪水融在雨水之中,无人察觉到万怨之祖的无助,她最爱的,只属于少年人的那双桃花眸,被暴雨无情冲刷着,如是残缺的花瓣凋零在地,辗转成泥,她能感受到少年心中的那团火焰正在熄灭。
“他们跟你无冤无仇,你何以下此毒手?!”他的视线越来越冷,当中爬满了不解与仇恨。
“无冤无仇吗?”万怨之祖仰面朝天,雨水沿着她的轮廓滑落,她大笑,遂又猛地停了下来,阴狠道:“轶城啊,是东夷部落的原址,轶城人,就是当初将我推下深渊的那群愚民们的后代……”
闻言,杨小海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支支吾吾:“你是……钟山的山鬼娘娘?你说的那些……已经是两万九千年多年前的事了……就算是他们的后代,如今也早已物是人非……”
万怨之祖觑了一眼杨小海,后者怯懦地往后退了退。
“小海,别多嘴。”钱币挡在他面前。
“物是人非?”万怨之祖摸了摸森白的骨剑,“只要我还记得,便不会存在物是人非一词。”
“所以,这就是你最终的目的?”怀宸的右眼猛地刺痛起来,待他再次睁开睁开眼睛,黑曜石一样的右瞳已是琉璃色。“在此之前你有很多的机会,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鬼魅慵懒地抬眸,“屠杀行尸走肉远比屠杀鲜活的生命来的更加得心应手不是吗?相处一场,近朱者赤,多少沾染了一些你的善良,怎么样,开心吗?”
“红坟!”少年人打断鬼魅,双目腥红地盯着她,一字一颤:“我会恨你……”
‘初五,不是这样的……这不是我的本意!’真正属于红坟的意识在脑海里乱窜,万怨之祖的身体猛烈的颤抖了起来,她同样泪如雨下,悲伤却被大雨掩埋。
“呵。”万怨之祖嗤笑出声,将骨剑抛向半空中,骨剑瞬时幻化出无数的白刃,它们齐刷刷冲向了剩下的轶城人,“恨我吧,为自己的弱小忏悔吧,拥有天地间最强大的力量却甘于平凡,这就是你的罪孽,我的谪仙大人。”
语歇之间,锋利刺穿血肉,咿咿呀呀的吵闹声终于消失殆尽,伴随着最后一位小孩模样的“失灵者”应声倒下,四周只剩下暴雨冲刷大地的声音。
“红坟——!”少年手中紧紧捏着黄符,嘶吼声划破苍穹。
“丫的!臭妖怪!老子跟你拼了!”刘壮壮扬起匕首冲上前去。
“壮壮哥——!”
骨剑没入纸一样的单薄身体,从另一头探出渗人的红刃来,很奇怪,浑身只有凉意全无痛感,就是有点站不住脚了,呼吸声比下雨声在耳边徘徊,刘壮壮眨巴眼睛,看了看肚子上的骨剑,他觉得自己还能再往前一步,只稍一步便能将匕首插在鬼魅身上,他是这样打算的,也是这样做的,直到另一道白色残影穿过胸口,迟来的剧痛终呈海啸之势袭来,有什么东西,冲开了身体的堤坝,源源不断地向外涌去,刘壮壮木讷地摸了摸胸口,真是糟糕啊,这些“失灵者”的血浆什么时候沾在了自己的身上?
“壮壮哥!”“刘壮壮!”是谁的呼唤声有些空灵,有些悠远,天旋地转间,再次睁开眼,原来是小海和钱币啊,还有这个结识了一天不到的正直少年,为啥觉得他正直呢?不知道,莫名的感觉。
“咳咳……”鲜血如泉水喷涌,刘壮壮无措地咽下,却又反复地咳了出来,他眨巴眼睛紧紧盯着大家,耳边一直是潺潺流水的声音,“咳,咳咳。”
男儿有泪不轻弹,杨小海却哭成了个泪人,刘壮壮想嘲笑他,却怎么也无法说话了,好冷啊,好疼啊,只是来不及告诉他们了……眼皮很重,挺想睡觉的,这样一觉过去,再也不会相见了吧……黑暗吞噬了刘壮壮,呼吸永远停在了这个瞬间。
“壮壮哥!壮壮哥你醒醒啊!咱们说好要一起回京城的!南大人还在等我们!你快醒过来啊!呜呜呜……”杨小海紧抱着刘壮壮悄无声息的尸身涕泗滂沱。
钱币默不作声抽出刘壮壮手中的匕首,另一手训迅速拔出腰上的佩刀,习武之人脚上的功夫能令他一跃而起,高空重力而落对对手造成巨大的杀伤力,他黑黝黝的眸子里满是血丝,他曾对自己发誓,倘若有人伤害他的兄弟,就算是死,他也要报仇。
“等等——”少年人拦之不及,钱币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向了红色的鬼魅。
“钱二——!不要去!”
收回骨剑的鬼魅冷笑,她目光凌冽,仅挥一挥手,骨剑再次出鞘,破云般的两股力量在半空交汇,钱币挥舞手中的长刀,只听“哐”的一声,刀刃被骨剑整个击碎,他眼疾手快再次扬起另一只手上的匕首,结果如出一辙,骨剑雷霆之势刺向钱币。
“红墓诔——!”少年人冲向万怨之祖。
骨剑一分为二,一支贯穿了钱币的身体,将其钉在了商铺牌匾之上,另一支飞向了少年,就在即将迎面刺穿少年的刹那,鬼魅忍痛抱着脑袋,毫厘之差,骨剑直袭手无寸铁的杨小海,从他的额间凌穿而过。
弑杀只在一瞬,门匾上的钱币死死扣住骨剑,鲜血顺着商铺的门板滴落在地被雨水冲刷了干净,怀抱着刘壮壮的杨小海瞠目倒在血泊之中,他眉心的红点妖异又森然。
少年人手中的黄符散发出银白色的炙火,炙火无视雨水,熊熊燃烧成无数个火圈径直飞向了鬼魅,红坟灵识不稳,挣扎地捧着脑袋摇摇欲坠,滚烫的白色炙火束缚住了她所有的行动。
黄符的力量被少年紧紧攥在手心里,都到这个时候,他竟还是舍不得对她用杀招,造成这一切的都是他的犹豫,是他的软弱害死了整个轶城,也害死了那三个鲜活的人命。
“放开我!放开我!有种就松开这东西,看我不把你撕碎!”长长的獠牙划破了下唇,血翳的眼睛里满是愤怒,她披头散发,乌黑的利爪似乎能将所有试图靠近的人都撕成碎片,少年人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来面对这一切,或悲悯,或愤恨,或绝望,或愧疚,所有情绪交织在一起,他深深地看她,或残忍,或嗜血,或凶狠,或无辜。
“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你?”寒颤令少年声音沙哑。
“哼哼哼哈哈哈哈……你猜呀?你不是很聪明吗?我告诉你,你最好现在就烧死我,若等我挣脱束缚,必定杀尽天下之人!”万怨之祖继续恶言相向。
怀宸失笑着敛眸,他有些吃痛地开口:“红坟,我真的想过用我短暂的一生伴你一程。”我的生命有限,你却无限,我曾多么幼稚的想要在你漫长的岁月里留下一些属于我的印记。
何故她泪流满面却又咬牙切齿?神情悲切又异常决绝?
少年人摊开掌心,黄符萦绕着淡淡的暖色光亮,雨水冲在上面被扭曲的空间撇向了别处,他吸了吸鼻子:“此刻杀你……我真的做不到……”他苦笑两声,“世道不准烛龙大隐于市,我便替他拿起是非善恶的戒尺,如果先前的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弱小,从今天开始,我会赎罪。”
黄符缓缓飘到了空中,少年人眼中燃起白炽的火焰,他说:“逃吧,万怨之祖,逃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去,因为下半生,我的这条命只会为了追杀你而活。”
炙白火圈的禁锢倏忽消失,万怨之祖颓然倒地,她不死心地招回骨剑,吟吟发笑:“竟然敢解开我的束缚,自寻死路!”说罢,千万把骨剑齐齐朝少年人飞去。
他被万剑穿心的各种画面在脑海中重复上演,红坟嘴角勾勒起残酷弧度的同时,心却在恸哭。
惊奇的事情转瞬之间。
只见齐飞的万剑在袭向少年的同时迅速合并在了一起,飞行速度越来越慢,骨剑越来越小,渐稀恢复成了龙骨笄的模样,最终停悬在少年人的手掌心之上。
“怎么会!?”万怨之祖大惊失色,不予置信地凝视这一幕失了言语。
怀宸伤情地抬起眼帘,原来她从来没想过放过任何人。
时至今日自己才算稍微了解了她,即便曾经一再欺骗自己她也是人类,可事实上他们终究不同,她嗜血而生,是人人惧怕的万怨之祖啊!
牙白色的龙骨笄之上刻着古老的符文,它散发出圣洁的光亮,却似在隐隐啜泣,“龙骨笄本是他的东西啊……又怎么会伤害他的凡身呢?”
少年握住龙骨笄,璀璨的金色光芒从指缝中倾泻而出。
“我没有他的智慧,没有他的勇气,这一生,只能如此了。”手中的光芒渐渐散去,少年人将失去光亮的龙骨笄丢还给了红坟。
万怨之祖接过龙骨笄,小心翼翼地捧着它若有所思。
“我死后,它的力量才会重新打开。”少年看向四周尸山尸海,脑海之中与她一起经历过的美好如是拍在礁石上的海浪,瞬时烟消云散,他冷下眸子,视线中再也看不到一丝丝留恋,他说:“你走吧。”
‘他的心……死了……’纵使红坟的灵识再怎么撼天恸地,表现在外的却只是头痛难忍,她踉踉跄跄转身,掩住双臂上的烫伤。
“愿此生不复相见。”背后传来他决绝的言语。
雨停了,云翳似是被阳光给冲了开,一块一块地贴在苍穹之上,温暖的阳光洒向大地,河边的嫩柳不知何时抽出了新芽,暴雨过后的青石台阶上倒影着斑驳的粼光,就像其中埋了千百颗璀璨的钻石。
遥远的箭楼上,小道童惋惜地叹了两声,朝身旁的白衣男人作揖问道:“师父,那个小哥哥方才是怎么回事?”
“他已入道。”
“怏隐从没听说过有人能在转瞬之间悟道,他好厉害!”古往今来的古籍之上,只有悟道者才有资格进入澄明之境,据说那是太虚的境界,怏隐瞄了一眼自己的师父,当今只有师父一个人悟了道,而那个小哥哥居然……
“怏隐。”
“在!师父请吩咐。”
“准备迎新人进盟会。”
“师父您的意思是,这个小哥哥他会来咱们修灵盟会?”
得到前者“多此一问”的眼神杀后,怏隐讪讪闭了嘴,再次作揖后迅速退了下去。
失魂落魄的万怨之祖趔趄地走在巷子里,眼前青烟袅袅,清冷的人挽着拂尘出现,“辛苦了。”他说。
“哼。”怨祖不屑地撇过头去。
“疼么?”男人又问。
“反正不是我的身体。”“红坟”巴不得自己灰飞烟灭才好。
“我不是在问你。”前者冷下脸。
“哈哈哈,难道你在问红墓诔?不好意思,她正在忙着在这具身体里痛哭流涕呢……你说可笑不可笑,她居然想一死了之,哈哈哈……”
“玄邑,你可以出来了。”许缨并不想听玄邑用红坟的嘴滔滔不绝地讲话,他有些不耐烦地蹙起眉来。
“呦,用完就丢?现在没有供我栖息的肉体,我可不能出去。”快三万年了,从未有一刻比之现在更加有大仇得报的畅快感觉,倘若可以,这具身体才是最佳的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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