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府沉浸在一片隱秘的歡喜中,已經做好準備要打持久戰的尚書府重新獲得了他們的女兒,只有尚書大人望著天空中的那輪隱藏在雲層中的月牙輕輕發出嘆息︰宣德侯府沐浴聖眷,從本朝起就是如此,為什麼有些人卻看不明白了。
唐則安欣喜地跪在他面前,說︰“爹爹,女兒給您添麻煩了。”
唐尚書擺擺頭︰“是爹爹給你添麻煩了。”
這邊,宣德侯府,一群人侍立在大堂,靜候坐在高座上那人的吩咐,謝怡蘊也在等,誰知道這說一不二的皇帝又想出什麼蠢主意,有時候她都在懷疑,嘉慶帝哪里四十幾歲,分明就是十七歲,不然哪個坐上皇位的中年人還這麼沒有眼力見,想干什麼就干什麼,毫無一點中年人的自覺。
全琮捏了捏她的手,安撫她——讓我來。
與嘉慶帝撒潑這種事,哪能讓他的蘊蘊來呢,只是讓他瞧見,也怪不好意思的,理了理思緒,對坐上的那人說︰“聖上,我為您張羅了一桌飯菜,正在書房里。”
嘉慶帝抖抖胡子,嗤笑︰“不是不讓我吃嗎?你們宣德侯府的廚子可金貴著呢。”
全琮忽視掉嘉慶帝口中的陰陽怪氣,此刻倒是會賣乖取巧了︰“聖上不就是想讓有心之人知道宣德侯府的地位嗎?”
嘉慶帝听了一笑︰“全琮啊全琮,你不愧是宣德侯教導出來的。”
全琮側了個身子,做出一個請的姿勢︰“聖上,您請移步。”說完,朝全力遞了個眼神,後者會意,忙不迭的安排人把謝怡蘊送回去。
這種時刻,要把夫人摘干淨,不然過去站久了,又是白受罪。
誰知嘉慶帝卻一扭頭,陰晴莫測地盯著盡量不顯眼的謝怡蘊︰“听說,你夫人肚子里懷了一個龍子。”
全琮臉色一變,卻很快掩蓋下來,敷衍說︰“狂妄僧人信口黃腔,哪能信以為真。”
嘉慶帝意有所指地望向那肚子︰“養心殿的太後娘娘可說了,那和尚準得好,她這麼多年睡不安穩,被那和尚一念經,都睡安穩了,還指望著他念些長命百歲的經文。”
“偶然撞上了一兩次,不過上運氣,當不得真。”在這些問題上,全琮咬死也不承認慧真真的是高僧,哪怕他是,他也只能不是。
嘉慶帝略有遺憾地收回目光︰“那孩子生下來,是朕的。”
全琮一下子跪在地上,還沒說什麼,嘉慶帝一句話直接堵死他了︰“朕現在沒要了她的命,已經算仁慈了。”
等去書房的路上,還不忘提點全琮︰“你這般不敬,看在你父兄的面子上我都忍了,那去御膳房叫做的菜,要不是給你們宣德侯府提面子,朕何必多此一舉。”
全琮囫圇地點頭,沒說話,到了席間,給嘉慶帝布好菜後,也沒有說話的意思。
倒搞得嘉慶帝沒胃口,丟了手里的筷子,一滴茶水都沒沾︰“你擺出這副臭臉給誰看呢!”
“臣只是笑不出來。”
“那正好,看見你笑,朕也 得慌。”
三言兩語都要把他的孩子搶去,叫全琮怎麼笑,怎麼賠笑?他錚錚的鐵骨做不出來,但這事兒在嘉慶帝那里沒得商量,他來這兒,另有目的,要死不活地盯著全琮那張明明好看,卻討人厭得很的臉說︰“南陽王府今日上疏了。”
“哦?”全琮挑眉,淡淡道。
嘉慶帝卻是諷刺一笑︰“別以為你裝出一副吃驚的樣子,就什麼都不知道,宮里有多少事你的眼楮,你以為朕不知道?”
于是全琮只好說︰“我也是今日才知道的。”可不嘛,南陽王今日上疏,難道他還能昨日知道嗎?
嘉慶帝冷冷笑道︰“他想讓朕罷了太子。”
全琮明知故問地反問︰“不是誰都想您罷了太子?”望著嘉慶帝越來越冷的臉色,毫無說服力地補充了一句,“至少大部分朝臣不都這樣想的,不是?”
“你不是!”嘉慶帝拔高了音量,厲聲道。
“琮一介閑散人士,哪里有權去置喙立儲這等大事。”看吧,一邊說著自己無權干涉,一邊又直言“立儲”,朝中佔據重要位置的大臣,都沒有他一半勇氣的。
但偏偏,嘉慶帝就是喜歡他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勢,朝中的那些人骨頭都太軟了︰“知道南陽王讓朕罷免太子的理由是什麼嗎?”
全琮沒說,倒給自己斟了一酒,做出願聞其詳的姿勢,其實嘉慶帝也夠無聊的,明明說了他在宮里有眼線,現在又要多此一舉,非要再說一遍,既然他不嫌辛勞,全琮只好勞累自己的雙耳再听一次。
果然,听到嘉慶帝說了——“說起來還不是怪你,城郊那麼重要的事哪里是容玉這麼個小孩子干得下來的,朝中哪個人不是等著看笑話,當然最重要的是,他把宣德侯府拉下了水。”
全琮一挑眉︰“嗯?”
嘉慶帝就知他是這個反應,不過接下來講述的口吻里,多了一絲看笑話的成分︰“容玉那孩子,在我眼皮子底下長大的,有幾斤幾兩朕會不知道嗎?既然從你手中接過去了別人眼紅的活,就該好好珍惜,就該好好感謝你。”
“嗯?”這下,全琮還真不知道嘉慶帝賣的什麼關子了。
“怎麼能讓那群目中無人的流民來宣德侯府挑釁呢,你說對吧,全琮?”嘉慶帝的臉上成功染起一點幸災樂禍。
全琮于是哭戚戚地擠滿褶子︰“都是宣德侯府處事不力,哪能讓曾今受惠過的人騎在自己頭頂,是不是聖上?”
于是嘉慶帝也陪著演戲︰“哪能是宣德侯府的錯處呢,要怪只能怪容玉那孩子,這點小事都處理不清,別人就是因為這點小事,看出了他不能堪當大任,叫朕如何把天下交到他手里。”
全琮貓哭耗子假慈悲︰“可這關宣德侯府什麼事?”
關不關宣德侯府什麼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拿這來說事,甚至是故意引導了這個局面,拿到朝堂上說事。
兩個剛才還在自家的情境中演戲的人,此刻一絲笑都沒有了,清明地盯著對方,然後嘉慶帝那張厚嘴皮翻飛︰“南陽王府是三王爺的人,這般逼迫朕處理自己的兒子,這不是剜朕的心嗎?”
全琮嘲諷地笑笑︰“聖上,宣德侯府自問沒做過一件虧心事,卻被有心之人拿來儲君之爭,我們宣德侯府不冤嗎?”
“我們兩個都是苦命人啊。”嘉慶帝旁邊的太監見狀,上前來為嘉慶帝倒了一杯茶,嘉慶帝執起茶杯,與全琮對飲,“朕不過是想當個閑閑散散的皇帝,你不過是想當個有情有義的夫君,那群人為何要逼迫我們至此?”
說起真正的沉得住氣,全琮還是要禮讓三分,嘉慶帝表現出來的無恥,讓他都有點沒眼看下去,不過誰讓他是皇帝了,遂執起自己的酒杯,與嘉慶帝虛虛踫了一下︰“那就讓我們安安穩穩睡一晚,明早起來接受光明。”
嘉慶帝貼著杯子的嘴角一抖,這人還真是油鹽不進︰“冤有頭債有主,誰家結的果誰家的藤,既然這事因為宣德侯府而起,自然得由宣德侯府了結。”
全琮贊同地點點頭,話鋒一轉︰“可這事兒,所有的事兒,不都您說了算嗎?”
“你還是怨我。”嘉慶帝不合時宜地做起反思來。
全琮承受不起這反思,擺擺頭︰“只是全琮啊,還真沒什麼立場去參與朝堂之事。”
“朕給你恢復職位。”
“聖上想達到什麼目的呢?”
“朝堂的事,要我一個人說了算。”言即,誰也沒有資格置喙儲君的事,哪怕是那幾個他自己虎視眈眈的孩子。
這一點,才是讓嘉慶帝真正震怒的。
三王爺那孩子,竟然敢,竟然敢明目張膽地覬覦皇位,他應該像他弟弟六王爺容止,哪怕對這位置再渴望,可沒有一次不是對他恭恭敬敬,至于太子容玉,那就更可憐了,他不裝出一副像狗的樣子就活不下去。
全琮嘖嘖地點頭︰“聖上你想全琮做什麼?”
“殺一敬候。”
殺誰的威風,敬誰的候,自然是殺嘉慶帝兒子的威風,敬嘉慶帝兒子的候。
全琮只淡淡道︰“我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嘉慶帝恢復了一個帝王的寵辱不驚,沒什麼表情地抿了口茶︰“那就要看你能不能護住你的孩子了。”
這句話是威脅,同時也是蜜棗,虛無縹緲的承諾,全琮啊,你的命運只能掌握在自己手中,同時也掌握在他的手中。
所以全琮根本沒得選擇,方才嘉慶帝應允了唐則安的和離官司不過是給南陽王府的一個下馬威,既然已經做好了選擇為自己家族的前程奔波,那就要做好暴風雨來臨的準備,嘉慶帝對南陽王府的打擊只會越來越激烈。
也許他會對自己的兒子留有一線生機,可對于膽大妄為的南陽王府為什麼要呢?
嘉慶帝望著已經有些動容了的全琮道︰“人人都說你一身反骨,懟天懟地,最是鬧騰,其實你很聰明,知道哪些事情該做,哪些事情不該做,你安分得讓別人都忘了其實你是最懂京城局勢的人。”
說全琮最懂京城局勢,其實嘉慶帝的潛台詞不過是說,全琮最懂他的心里,哪怕是諸如甦炳秋之流,寫篇表面燒給上天的青詞,實則贊揚他的美文,那些人也不過是溜須拍馬,浮于表面,只有全琮懂他的心,懂他根本不配作為一顆帝王的心。
這樣的人在朝堂上,多麼珍貴。
全琮搖搖頭,不自夸,不自貶,只公允地說︰“不過是有些不甚高明的堅持罷了。”
這是嘉慶帝喜歡全琮的第二個理由,至少從始至終,他都沒有自己的官場前途看得最終,他心底燃燒著一顆赤子之心,這是甦炳秋等人沒有的。
“所以這才是我厭煩你到至今還留著你的理由。”嘉慶帝淡淡道。
天色已經不早了,也該回宮了,在儀門口,御膳房做的飯菜終于送來了,嘉慶帝高聲一個“賜”字,太監已經很有眼力見地進行了接下來的動作︰“聖上特賜宣德侯府菜品四十八道。”
登上龍攆時,看向府門口那個年輕,背挺得筆直的年輕人︰“今日給宣德侯府的體面夠了吧?”
全琮要鬧的體面他都一一給了,連京城那些反應遲鈍的人,此刻都該恍然大悟了,宣德侯府,不,宣德侯府的全琮就算給嘉慶帝鬧,他也是極受寵的,看吧,南陽王府剛用宣德侯府的事上疏罷免東宮太子,聖上就心疼起宣德侯府受的委屈了,當日就趕到宣德侯府來,賜了四十八道膳,听說在賜膳的途中,那膽大妄為的全二公子還和嘉慶帝鬧了一通脾氣。
可嘉慶帝就是愛他啊,喜歡他啊,愛不釋手啊,就是要用他啊。
誰說的,宣德侯府在京不經手任何一件事就是落寞了。
誰說的,宣德侯府家懷了一個龍子聖上就會雷霆大怒,聖上說什麼了,說他要那個孩子,既然是龍子,就該是他的。
可一般人家,敢懷龍子嗎?
懷了龍子,聖上又會要嗎?
還不是人心都是偏的,不過是因為喜愛,所以做出諸多讓步。
外面是這麼傳言的,對皇位有諸多野心的各個皇子們投向宣德侯府的目光多了幾分晦澀和熱切,只有全琮,走到房間的榻前,挨著床畔坐下,望著月光下安穩的女子說︰“我們的聖上,還真是一位自私自利的人呢。”
謝怡蘊坐起來,靠在全琮肩上,白淨淨的臉貼著他的脖子︰“他若不自私,擺出一道公允的樣子,他的兒子們會認為各個有機會嗎?”
所以嘉慶帝察覺到了即將到來的可怕反噬,他以為對每個兒子不咸不淡又笑眯眯,讓他們互相廝殺,他就能夠在皇位上安然無事,可當一群兒子撲過來,他就是一頭猛虎也會被撕得支離破碎。
他哪里是討厭南陽王府呢,只是南陽王府太礙事了。
全琮撫摸著女子白淨淨的小臉,從她的耳垂,撫到她的頸畔,那雙握過千斤大刀的手,此刻竟充滿了難以言語的柔情︰“蘊蘊,你說未來朝堂會出現什麼變化,會是個什麼樣子。”
謝怡蘊諷刺一笑︰“怕是要嘉慶帝死了才知道吧。”
嘉慶帝只要還在那皇位上待一天,還流連那位置一天,他的兒子們便要受苦受難一天,可惜,幾乎沒有幾個人看得懂這個道理。
全琮摟住她,緊緊地摟住她︰“我要護住你,安安穩穩,沒有一絲意外地護住你。”
嘉慶帝想要他的孩子,他的孩子只能是他的孩子,這一點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不能改變,這是他對自己喜愛的妻子必須做到的肯定回應。
謝怡蘊靠在他的肩膀上,安心地勾了勾唇︰“全琮,要我和你講講我的故事嗎?”
她很久很久,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遠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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