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德三年腊月初九,天寒地冻,凛风瑟瑟。
五更初晨,第一声报晓鼓自奉阳城门传出,波涛一般朝城内滚滚而去。霎时间,熹微晨光携着蒙蒙轻雾款款降临,城中之景,宛若仙境。
若在往常,鼓声停息不久,街上便有了生气,市坊店铺纷纷开张经营,车马往来,人声渐沸,一派欣欣向荣的模样。只是今日,都已临近正午,街上仍静悄悄的。
百姓们闷头在家,安分守己,谁也不愿在今日出风头。特别是家中有临盆在即的妇人,家人便会格外小心,好吃好喝好伺候,像供神灵似的祈求腹中孩儿晚些出世,哪怕能推迟到第二日也好。
若是万分不幸,胎儿呱呱坠地,清亮的声音不消多时便会招来街头巡视的官兵。他们手中的短刀坚刃锋利,眨眼的功夫就已刺穿新生婴孩鲜如凝露的肌肤,殷红鲜血顺着刀侧汩汩流出。作为巡管都城的老手,他们对生离死别、亲朋情分早已看淡,只要皇命下达,便会全数照做,即使今日皇帝要他们下手的是这样一群弱小无辜的鲜活生命。
一切都源自半年前忽然传入坊间的那句谶语——“腊月初九,双星曜日,帝王之命也。”
传说此语出自星官王诘大人,此人为官数十载,潜心研道,精通星象,所道之事无事不灵,先帝在时便颇为受宠。新皇即位后,更是对王诘的话信任有加。
由此说来,普通百姓更没有怀疑的道理。几乎所有人都认定腊月初九出世的孩子便会成为海宫下一任帝王。随之而来的是满城上下人心惶惶。若这个孩子生在帝王家便罢,若是生在寻常百姓家中,岂不是要被冠上大逆不道的罪名,当今圣上又如何能容忍撼动国本之人存在呢?
因而没过多久,皇帝便下了令,坊间凡是腊月初九出生的婴儿,格杀勿论。
可同样的情形放在皇宫内,就大不一样了。
年初开春,海宫皇后有喜,举国庆贺。时至今日,已九月有余。皇后初次遇喜,宫中上下都极为重视。因皇后产期凑巧就在腊月,这个孩子还未出生,便被众人寄予厚望。皇后怀胎六月时,皇上就为腹中胎儿测了字,取名为“伶”,意为“伶俐聪慧”。
皇后所居的宛心宫也几经修整,焕然一新。屋内多了不少闲时散心的玩弄摆设,院中也依照皇后的喜好种了芍药牡丹金盏菊。宫里吃穿用度皆有补充,奴仆婢女也是平日的三倍之多。
只是,这番隆重倒也不全是好处。皇后自小性子宁静,最不喜热闹,看见宫里生人渐多,总觉得不适应。加上有孕之人本就贪睡、体乏、不愿活动,皇后便很少出屋,多半时间还是侧卧于塌,安享清闲。
可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五更鼓过,皇后乍一睁眼,怎么也睡不着了,口干舌燥,温热难耐。起身披上绒锻披风,纤手托着腰,缓步走到院内。院中凉风习习,竟还让她觉得舒服些。
“娘娘,您怎么出来了?”自里屋急匆匆冲出来的裘婆子担心皇后受凉,一把将她的披风收紧了。
“不碍事的,裘姑姑。伶儿今日格外活泼,老在我腹中翻动,我就是想休息也不成啊。”皇后用手轻抚着隆起的肚子,语气略显疲惫,想必真是被这孩子折腾得不轻。
“小皇子这是耐不住寂寞,想早点见到娘娘和陛下呢!您可得赶紧回屋歇着,一会生产最耗气血。您从小身体就弱,要是没了力气,可就遭罪了。”裘婆子一边说着好听话,一边搀扶着皇后小心回屋。
“裘老婆子,你这张嘴怎么这样晦气!娘娘怎么可能有事?小殿下可是要做皇帝的人,当然会保佑娘娘平安。”犟嘴的是皇后的贴身婢女净伊,女孩虽生得清弱,小小年纪,却谁也惹不得,在宛心宫也是一副掌事嬷嬷的意气样子。
“净伊,不要乱说!”皇后及时打住了净伊的话,娇目一瞪,立刻严肃起来,“且不说这谶语是真是假,就说这孩子是不是生在今日都还没个定数。若是按太医所说,要到腊月下旬伶儿才会出世呢!”
“这个嘛,娘娘不必担心,小皇子吉人天相,自己会挑日子的。”裘婆子护着皇后的肚子,眯眼笑着说。
一旁的净伊刚要伸手帮忙,却见皇后黛眉急皱,面色煞白,一只手捂在腹中央,喘息声愈来愈重,眼见整个人就要跌坐在地上,身体也逐渐使不上力气。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净伊一下子慌了神,纤细双臂撑起皇后的身子,一只步摇斜落偏髻,正刺向净伊手腕,皮肉之痛袭来,净伊却无暇去管。
“快来人呐,娘娘晕倒了!”裘婆子一句话,偏殿正殿几十口人纷纷忙乱起来。不出半个时辰,太医赶到,屋里拉起了红绸锦缎,端盆换水的婢女进进出出,面露急色,万分紧张。
不知不觉到了深夜,皇后早已筋疲力尽,额间汗珠密布如雨,皙白的双手青筋暴起,而双手里紧攥着的绣罗绸带,早不知被抓损了多少条丝。口中喃喃的呻吟也抑制不住,撕心裂肺吼出来,再到失了力气,喑哑难言。
“怎么回事?为何屋内没有声音了?”等在偏殿的新皇齐知让顿时六神无主,惊慌失措。
“回陛下,娘娘生产不顺,又昏过去了。”老太监颤巍巍拱进身来,谨慎答道。
“那皇子呢?”齐知让又问。
“皇子……自然是还在腹中。”
“都快到子时了,怎么还没出生?”齐知让拍案起身,端起桌上的青花套盏,端详许久,却连喝茶的心思也没有了,转而将它们沉沉砸在桌上。屋内众人吓得齐齐跪地俯首,不肯出气。
“来人,把王诘给朕叫来!”
老太监连滚带爬退出屋,把一早便侯在殿外、鬓发斑白的老者带了进来。
“老臣王诘参见……”
话音未落,王诘先挨了重重一记打,打他的不是他物,正是自己半年前献与陛下的玉卦签,其上还刻有自己亲笔写的谶语。
“你可知罪?”齐知让怒目圆睁,面色阴沉,一脸被戏弄的不甘不悦。
“老臣……不知。”
“不知?好啊!”齐知让叉腰踱步,阴晴不定地忽又笑起来,“真该把你儿子王明章一起召来,让他来说说,刑部侍郎的父亲、举国敬重的星官,欺君罔上,该当如何?”
“若老臣真犯了欺君之罪,陛下但惩无妨,可陛下至少要让老臣死个明白!”
齐知让听得王诘这般肯定,不由得冷笑一声,“当初是你告诉朕这谶语的,双星曜日,帝王之命……那你倒是说说,今日可有此天象?”
“这个……老臣确实未观测到。”
“再说皇后母子到现在还陷于危急,这孩子能不能生在今日都不一定。难道你想说这谶语是在告诉朕,要把祖宗基业拱手他人,江山不保,海宫将亡吗?”
“老臣不敢。”王诘惊恐,战栗躬身,不敢再多言半句。
殿中重回静谧,龙威震震,气氛阴森可怖。灯光晦明不一,萧索照落,将齐知让一张青俊坚毅、柔中带刚的面庞衬得愈发明亮,眸中光火隐隐闪烁,似在沉思。
齐知让如此重视这谶语,倒也不全是因为它出自王诘之口。若是换作旁人说了同样的话,他仍会信服无二。齐知让太需要这个孩子了。自登基以来,他的心头总燃着一团火,一团心怀抱负却不得施展,大丈夫屈居笼中的愤恨之火。他虽然身居皇位,却被盛太后牢牢控制,如笼中金雀般被玩弄股掌。
几年间,他妥协了无数次,心痛了无数次,也焦急难言、彻夜难寐了无数次。盛太后的哥哥官居丞相,在朝中结党营私,他忍了;强迫他娶了盛家小女为妃,他也忍了,可到今日,立储之事,关系国本,若他还不能自己决定,这个皇帝当着还有什么意义?
只要有了这谶语,他便可以毫不犹豫立皇后之子为太子,即便是太后也不得不从。可若是这孩子出了任何差错,太后必会逼他立盛玉儿所生之子为太子。若皇位真交给盛玉儿之子,那时这海宫姓齐还是姓盛,就两说了。
齐知让想到这儿,不禁紧握双拳,心中不平之气难以按捺。
王诘见齐知让迟迟没有反应,便知其心意不定,自己或许还有转机,连忙开口辩解,“请陛下相信老臣。今早老臣为皇后娘娘腹中胎儿卜了一卦,的确是齐国齐家、复兴皇室的吉卦。日后海宫有难,这小皇子便是变数,可保海宫逢凶化吉,气运回转。”
“卦签呢?快给朕看看!”
“陛下莫急,老臣已将它带来了。”王诘说完,从袖中掏出一只三寸玉签,恭敬呈递到齐知让手中。
签上一点墨色,被四周星象包绕围保,正是小皇子无疑。万象所指,众星向心,果然是帝王之气的好卦象。只是墨点之旁,不知为何生出一点朱砂色,刚烈似火,让人心神难宁。
“为何朕的伶儿身旁,会有一点朱砂?”齐知让用手轻拨着纷乱卦象,墨点与朱砂点似并蒂双莲,同根同生,相依相伴,难分难舍。
“这……”王诘面露难色,欲言又止,“陛下可还记得老臣先前谶语所说的‘双星曜日’?”王诘话音越发艰涩,自己也早是汗湿青衫。
“此言何意?”
“依照卦象,腊月初九出世的婴孩,应当还有一人,和小皇子自小同命,气数相仿。”
“那此人又是谁?”
王诘哀哀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摇了头。天下之大,何处去寻这一个人,况且生辰时日,根本无从查起,随意指认的罪名扣到任何一个孩子身上,必然又是哀声阵阵的生死相别。
“算了,”齐知让自顾自答下去,“既然朕已下令,今日之内,坊间所生之子格杀勿论。那这个人是谁也不重要了。”
王诘心中一震,即便了然于心,也断不敢妄加评说。卦象乃是天命,岂是人力能改?既然卦签上的朱砂仍在,那孩子就还活着。可若这句话从自己口中说出,陛下只会妄生猜忌,再行杀戮,不知道多少幼儿又要因此丧命。思来想去,还是住口方为上策。
齐知让还盯着卦签出神,凌空忽而划过一声清灵啼哭,坚强有力。庭中木叶生风,鸟鸣不止,甚是灵异。
王诘这时抬头,只见窗外一团金光徐徐掠过游云,夜幕之下,竟呈现出旭日初升的浩荡奇观。一团金日侧边,两点星辰相伴划行,横断长空。
“陛下,是双星曜日,双星曜日啊!卦语显灵了!”王诘观星多年,也是初见奇景,震惊激动之余已是语无伦次。
就在此时,宛心宫的嬷嬷冒失地闯进偏殿,礼也未行,就急着报喜,“恭喜陛下,皇后娘娘为您诞下了位小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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