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歇一歇,歇着歇着便睡了过去。不过这也怨不得她。前几日上官文若见到本喜欢的书,没日没夜读了三日,饭也不吃,最耗元神,所以近来时常觉得疲乏,缓不过精神。这毛病早不是一日两日了,就算是祝子安也劝不住。
每次连熬上几天大夜,上官文若就像霜打的茄子,原地站着便能睡。前年冬日,祝子安一回观便看见杵在冰湖中央的上官文若,举了把扫帚,人靠在扫把上,迎着寒风瑟瑟发抖,祝子安以为她被罚,正觉心疼,可走近一瞧,才明白这是在观内轮值时睡着了,忽又觉得好笑。
此时上官文若斜靠在藤椅上,怎么说都比在湖心站着来的舒服,自然睡得也更沉。
“客官,客官,快醒醒!”
一睁眼,却是店内伙计,神情慌张,语无伦次。
上官文若乍醒,觉得有些冷,打了个寒噤,迟钝从椅上挺起身子来,慵懒又问,“几时了?”
“您先别问了,此处危险,快随我来!”
危险……上官文若眼睛一眯,一股子好奇顿然涌出。屋外天还大明,就算现在回观里也是白白等在无争殿外,倒不如留下来探个究竟。
上官文若跟着伙计来到帘后内室,正见一男子,衣装得体,气质尚佳,正是这药铺掌柜。掌柜锁着室门,手是抖的,话也是抖的,“娘子,你与小儿就待在里面,不管一会出了什么事,千万不能出来。”
屋内传来隐隐哭声,想必就是他娘子了。
这场面像极了生离死别,上官文若止不住猜着缘由。难不成是这掌柜的得罪了什么人,今日那仇家上门寻仇了?
正想着,掌柜行至上官文若面前,恭敬赔礼,又道,“让您受惊了,实在抱歉,您先到东屋客房避一避,一会可千万不要出来。”
又是这句话。上官文若越发好奇。平素她最讨厌听人摆布,可今日为了能知道这“危险”是何物,竟乖乖听掌柜的话,躲到东屋内。
掌柜安排好一切,匆忙回了店内,可没过一会,又折返回来,面色焦灼,满头大汗。一个人在院内不住踱步,时而还捶胸叹气,“这可如何是好……”
“掌柜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不妨说来听听。”上官文若将瘦削面庞挤过窗缝,好心问他。她既然能如此问,必是下定决心要帮了。
“唉!客官还是不要趟这趟混水了。一大早外面来了两位爷,说是要治伤,可这伤,哪是我能治得了的,我是开的是药铺,又不是医馆。我与他们明说了,可他们却不依不饶,这不又来了,非要我治。这要是给他们治死了,都是江湖人,他们盟里必定会找我寻仇啊!”
“什么伤,这般难治。我倒是想瞧瞧。”上官文若说完走出屋,随掌柜一起凑到帘后。那影帘许久未洗,其上溅的草药汁犹在,几种药混在一起,气味有些骇人。上官文若也来不及嫌弃,只是屏住呼吸,凝神望向店内。
外面一高一矮两位壮士,粗布衫,蓬头垢面,二人虽有高矮之分,却都生了一副壮硕模样。像上官文若这般瘦弱的小公子,他们怕是单手就能拎起来。
他们的腰间各别了把短刀,刀旁系了根棉线绳,在身侧吊了块木牌,木牌上刻了凹凿花纹,十分精致。与这二人通身的气质全然不符。上官文若再仔细看,二人木牌上的图案竟然一模一样。
“那是什么?”上官文若伸手指了指腰间木牌,朝掌柜问道。
“客官,您先把手伸回来,危险!那是可不是什么木牌,那是桃木符。有桃木符便是亡海盟的人。是亡海盟的人就惹不起!”
亡海盟……上官文若在观外待得时间不长,却也听过这名字。顾名思义,这盟里集结了大批奇人异士,都是奔着灭亡海宫这一目的去的。他们当中有的曾是海宫官家子弟,先祖犯错被罢官,从此家道中落,心中不忿才入了盟;也有的是海宫寻常百姓,不满朝廷无能、百姓凄苦,决心反抗才入了盟。不过除此之外,更多的人入盟,还是源自十八年前北疆之役。
那时海宫趁虚而入,斩杀襄王,掠夺疆土,无数将士血染沙场。可但凡经历那时战乱的人,再回想起当年,又觉得不如一死了之。死了便不再记得,活着只会愈发觉得耻辱。既然觉得耻辱,便要有所作为。
于是,襄王残部里那些身受重伤险些丧命于北疆的将士们,在这短短十几年间,也不知是怎么联系起来,纷纷加入了亡海盟。
亡海盟不比一般江湖组织,有此初衷,朝廷绝不会坐视不理。据说前些年有过些行动,可无一例外都败了,少数打入海宫的人被尽数杀害,余党为了保留势力,辗转到了琉璃。琉璃先皇软弱,主张与海宫交好,自然也留不下他们。追杀令一出,又不知有多少冤魂。
渐渐的,亡海盟这个名字便没落下去,直到琉璃先皇去世,都少有人提。如今新皇即位,不正应该是政律最严的时候吗?他们怎么反倒活跃起来了。
上官文若向旁一瞥,见那掌柜面色苍白、神情恍惚,早已被吓得不轻。遇上这样的反动组织,换作他人,也多半会害怕。可上官文若自知道他们身世的那天起,出于父亲的缘故,却生出亲切之感,一直想结识盟中之人,无奈他们平时极少聚集,活动又很隐蔽,根本无从寻起。今日撞见,倒是个机会。
“掌柜的,你也随你娘子躲到屋里去吧,这两个人的伤,交给我了!”上官文若口气不小,叫那掌柜更觉得害怕。
“客官,您开什么玩笑,您懂医术吗?要是真出了什么事,赖上的可是我这药铺!”
“我既然敢说,自然是能治。”上官文若说罢,从怀中也掏出块木牌,色泽深紫、微带幽香,其上小字刻着句诗。
“清水自心源,音余万世香。您是……清音观的?”掌柜大惊。
“这下放心了?”
“放心了,放心了!爷,您救救我们全家老小!”掌柜扑通跪在地上,对着上官文若连拜不起,比见了佛祖还诚心。
上官文若最见不得他们男人这般懦弱怕事,见掌柜跪下,也不拦他。既是他愿意受罪,拜上一拜长长记性也好。
掀帘既出,上官文若朗声问到,“你们二人,受伤的是谁?”
“是我哥哥!”高壮士指了指身旁的矮壮士。
“扶过来吧!”上官文若缓步坐回她的藤椅上,仰头闭目,似在养神,对那二人正眼都不瞧一下。
高矮二人一愣,从没见过哪个大夫这般神气,单是冷漠也就罢了,还这么傲气。
矮壮士忍不住了,一拍桌子,底气十足教训道,“你是大夫,救死扶伤天经地义,如今我兄弟二人来此找你,是来治伤的,不是来受气的!二弟,我们走!”
“走好,不送!”上官文若半点挽留都没有。她又不必指着这二人的生意赚钱糊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对那二人就不同了。既然他们迂回一天又回了这药铺,想必附近已没有别的医馆,而这矮壮士的伤又是急茬。上官文若早将这些看的清清楚楚,他们非但不会走,还得回来求她。
果然还没出门,高壮士就折返回来,凑到上官文若身前,一抱拳,道:“我哥哥话冲,适才多有冒犯,您多担待,大人不记小人过。他伤得不轻,实在不方便再挪动,还劳烦您亲自到那边去上手瞧瞧。”
嗯,这高壮士的嘴虽说远没有祝子安的甜,可一番话下来,倒也老老实实,像个人话。上官文若目中寒光幽射,起了身冷冷走到矮壮士前面,抬手掐住脉。
脉象纷乱,看来是受了内伤,果然还不轻。再看矮壮士面相,已有些青黑之气,再耗几日,还真可能性命不保,难怪这哥俩这般着急。再往深一想,能将人伤成这样,凶手必定内力深厚,而能有这般内力的人,世上拢共也挑不出几个来。
“大夫,我哥哥他怎么样?”高壮士问。
“你想问什么怎么样?”上官文若边问边从怀中掏出一玉葫芦,开了口倒出三粒丹药递与高壮士,“目前死是死不了,可活罪还要受一些。这是护心丹,他服下后七日之内心脉不会有事。不过这伤我治不了,你们得找人治,七日内找到此人,便性命无虞,若找不到,便是他命数不好,老天不留他。”
“七日?不可!太迟了。”矮壮士当即否定,“七日后就是盟内大会,我若还在疗伤,如何能参选盟主?”
“可是大哥,如今你身受重伤,就算前去比武也没有胜算,倒不如试一试这法子。大夫,你且告诉我这人是谁,现在何处。我今日就启程,三日之内定能将他寻回。”
上官文若眼睛一挑,对高壮士的话避而不答,转而又问,“这位大哥的伤是怎么受的?可是跟人打斗?对手是谁,使的是何功法?”
“是,我哥哥的确与人打斗过。此人是……”
“哎,二弟,莫再说了。”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隐瞒至深,看来这对手还是什么大人物了。既已问到这儿,断没有停手的道理,但凡上官文若想知道的事没有问不出的。
“若是你们不说,我也没有办法。告辞。”上官文若起身便走。
“大夫,您莫生气。我说就是。只是您知道后千万不要再向外说,怕是……对您也不利。”高壮士赶上前来,牵住上官文若衣袖,苦苦求到。
“实不相瞒,与我哥哥交手之人我们并不认得,只是看身形,是个女子。那日她带着面纱,我们二人谁也没看清她的长相。”
女子?上官文若不解。看这伤势、这力道,绝不可能是女子所为。可看眼前的高壮士又不像是会撒谎的人。
“那功法呢?我看你们也是江湖老手了,既然过过招,肯定记得功法吧!”
“这个记得,说起来也不是什么高深武功,就是海宫的万阳掌。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使出的万阳掌不比寻常,威力震人,我们兄弟合力都抵挡不住。”
世间竟还有如此奇事,女子、万阳掌、威力震人……等等,这几个词连在一起,上官文若心间忽然有了答案。男扮女装……这等荒谬事在那人身上也不是不可能。
“大夫,您还没告诉我们,能为我哥哥治伤之人到底是谁?”高壮士见上官文若迟迟不说话,生怕是哪句话触到了她的脾气,让她不愿相救,连忙又把话引到正题上。
上官文若回过神,对这二人打量一番,才又道,“这人……想必你们认得。”
“要是认得就太好了,是谁?”
“海宫,通州康王府二爷,祝子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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