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亩桃林就像一片红色的云烟,逐渐被荒原上的风吹散了。
最后只剩下一颗最繁盛的桃树,在风雪中虚虚浮浮,像是湖水中的倒影,只要随便一阵涟漪就能将它打成碎片。
桃树下,是同样虚浮的种道人。
陈惊天则毫不耽搁,他快速将破铁片插回腰中,身影一闪,就消失在桃林残影中。在孟一苇感知里,陈惊天正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向着北方奔袭。收敛在他体内的霸气,此时似乎全部奔涌而出,在北地低沉的天空中张狂翻卷,隐隐有雷鸣回荡。
此去彤阳山,不足两百里,陈惊天已经闻到了风中夹杂的血腥味。他要珍惜那些人为他争取的时间和通道。
孟一苇却没有立刻离去,他牵着小黑驴来到那颗仅存的桃树下。
“现在即刻返回剪云山,你或许还能保住性命。”孟一苇望着种道人额头上桃花说道。
“小夫子啊,剪云山不是书院!”种道人带着淡淡的惆怅,“书院即便在皇城根下,也能让白氏和善三分脸色,而剪云山就算在翼阳城万里之外,却只能摇摇俯首。”
“真人可知为何会如此?”或许是今天听到了惊世骇俗的天道言论,孟一苇也格外想说些什么,没等种道人回复,他便自问自答道,“因为道门要求着天下人信你,而书院却从不求世人来书院就学。”
听到孟一苇的结论,种道人明显一窒,随即问道,“难道书院就无所求?”
“当然是有所求。”
“所求为何?”
“书院,求变!”孟一苇仿佛回到了书院草庐之中,“四十年前的伍大夫子曽说过,世间本无书院,想求改变的人凑到一起,就组成了书院。”
“变?”种道人觉得,这是比天道还缥缈的东西。
孟一苇似乎知道种道人在想什么,继续解释道,“变就是革新,发展,进步。具体来讲就是生产技术的革新,社会关系的发展,国家制度的进步。变就是探究、分析和总结,譬如探究天地变化,分析宇宙玄妙,总结自然规律。变就是不安于世界展现出来的面貌,而是去揭示它最本来的模样。”
滔滔不绝的孟一苇没注意到,自己已经睁开了眼睛,双眼中似乎蕴含着璀璨星辰。
“革新?生产技术?社会关系?国家制度?自然规律?”种道人喃喃重复着这些陌生的词汇,似懂非懂,但是他却本能觉得可畏可怖。
“道门一心追求飞升,”孟一苇继续说道,“这不应该是一个正统宗教的成熟教义,因为所谓的飞升,离平头百姓的生活太远,虽然会赚得些香火,却永远不会得到共鸣。毕竟你剪云山一位天师得道,又不能真的带着天下人都鸡犬升天。”
桃树下的种道人陷入了沉思,良久之后才抬起头,“也许小夫子应该再去一次剪云山。”
孟一苇没有搭言,只是摇摇头。剪云山上有十数位大真人,几万名道徒,又岂是他三言两语可以说动的。千年道门,教义可谓根深蒂固。宗教改革,在孟一苇那些尘封的记忆里,似乎是比谋士猎国更加艰难的事情啊!
不过,被老天师派下山来的李如拙,倒是一颗道门变通的种子。宗门封山,不受束缚,或许他能够给道门带去新的气象。
仿佛是这个话题牵扯出来的东西太多,而所虑太多,反而不知道从何说起。于是桃树下的两人一驴都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种道人才悠悠开口,“小夫子,您该启程了!”他抬头看着已经摇摇可望的彤阳山,说道,“贫道的使命没有完成,您的使命还要继续啊!”
“使命?”孟一苇皱眉
“贫道下山之前,曾向掌教师兄问卦。”
“老天师?”
种道人点点头,“掌教师兄说,他在北方看到了雪山崩溃的景象。可又看到了一个模糊身影,立于一片蓝色汪洋之上,以海水重塑雪山。现在,贫道觉得,那个身影应该就是你。”
孟一苇沉吟不语,识海中的那片汪洋却出现一阵波浪。
没有再回复种道人的话,孟一苇直接跨上了小黑驴,转身向北方奔去。
种道人微微笑着,身影逐渐与身后的桃树融为一体,心中却是刚才没有说出的话,小夫子啊,道门求飞升,不过是争一份人间香火。书院求变,看起来是不与人相争,可却相当于直接打翻了整座香炉啊!为了一份香火,道门就要封山,意欲打翻整座香炉,书院难道不怕被灭院吗!
孟一苇骑着小黑直奔彤阳山而去,身后只剩下一颗虚幻的桃树,在荒原深处的风雪中若隐若现。
此去两百里,彤阳山脚下,已是军阵连绵。镇北军三成精锐,五万兵卒已经集结在此。
一座青色大帐前,镇北侯虞潜陆正在望着彤阳山出神。
高耸的彤阳山脉就像一道封锁天地的围栏,牢牢的挡在荒原尽头。抬眼望去,只有万年不化的冰雪。
虞潜陆最后盯住了一处“马鞍”,那里的山势明显比两边矮了一截。八百年前彤阳流火就是从这里淌下来,半山冰雪被瞬间融化。
彤阳流火之后,荒人被彻底封禁天荒岛。始帝白煜命人尽熔北地刀戈,铸造镇荒闸。可却少有人知,镇荒闸的铸造地并不在极天涯,而是在这彤阳山下。
传言,当年负责铸造镇荒闸的工匠,都是从天下宗门中抽调出来的符阵大家,待镇荒闸铸造完毕,这些人就全部神秘消失了,唯有一位道门真人后来突然回到剪云山,可不久就传出此人飞升失败,肉身兵解的消息。
曾经的半山冰雪,现在镇荒闸中磅礴的天地元气!
彤阳山就横亘在荒原极北之地,举目四顾,全是冰山雪莽,虞潜陆不禁一阵晕眩。
“侯爷!”一位年轻将军打断了虞潜陆的思绪。
虞潜陆看着这位北境最年轻的一营主将,重新恢复了镇北侯的威严,“讲!”
“草原戎羌突然叛乱,纵火烧荒,此时朔西与荒原之间,已被火墙阻隔。受侯爷调令,奔赴彤阳山的朔西大营军卒,恐怕已无法按时到达。”
“命朔西大营就地平叛,参与动乱者,灭族!”虞潜陆声音低沉有力,让年轻将军身子一颤。
压了压心中的寒意,年轻将军继续说道,“赫鳍族擅自离开青渊湖,爎掌一族也突破辽河湾,并汇同两万余荒原游猎部族,阻拦辽河大营军士开往彤阳山。”
“嗯?”虞潜陆轻轻挑眉,“凭这些人,居然能裆下辽河精锐?”
“两万荒原部族化整为零,利用荒原的地形天气,设陷阱、放冷箭,从不正面对抗,貌似只为拖慢辽河大军脚步!”
“呵呵” 虞潜陆居然在笑,“看来荒原上,突然来了不少有本事的人啊!”
年轻将军点点头,他也认为荒原部族背后定有高人指挥,此人应该是精通机动游击的兵法大家。
“还有呢?”虞潜陆笑罢问道。
“这……”年轻将军却突然犹豫
“讲!”
“是,”年轻将军绷紧了腰背,“镇北大营苍狼,青隼,赤狐,赭罴,玄蛇五卫精锐尽出,却在青渊湖畔遭遇野马群冲击,同时近百名江湖高手藏于马群之中,突然偷袭各卫将官。据报,此百名江湖高手,修为皆在三品之上,”说到这里,年轻将军声音又沉了几分,“修为最高者有六人,皆是超品高手。经此一役,镇北大营五卫,校尉以上共伤三十八人,死七人。另,赵伏罴将军被三名武道小神仙围攻,重伤!战马被野马群踩踏撕咬,减损三成!镇北军击杀来敌七十四人,其中包含一位熹微境高手。”
“呵,呵!”虞潜陆又笑了两声,但是年轻将军却知道,这两声笑与刚才已经完全不同,刚才侯爷是尚觉有趣,现在却是怒极反笑。
毕竟无论是草原戎羌,还是荒原部族,都不过是疥癣之疾,虽然想尽办法拖住了镇北军的脚步,但是却难以对镇北军造成实质的伤害。可是,这些突然冒出来的江湖高手,却是实打实打了镇北军一个措手不及。
“哼,真是好大的手笔,六名超品武夫,这些南人中的异类,比那些外族人更该杀!”虞潜陆又抬头看向远处的“马鞍”,仿佛看透了那曾经的炽热与寒冷。他知道这些江湖人从何而来,只是没想到那人的枪头转的如此之快!
“令!”虞潜陆只吐出一个令字,年轻将军却感受到了四溢的杀气,“令朔西大营三日内平定戎羌之乱,后即刻从东向西挺进,征收所有草原部族三成牛羊马匹,同时封锁朔西通往瀚海之道路,未有过境文牒者,杀!乌干大营按原令不变,继续封锁乌干木乡,未有本侯命令,不可有任何人进出北境,闯关者,杀!辽河大营调转方向,从北向南推进,灭赫鳍、爎掌两族,收缴荒原猎户弓矢刀剑,反抗者,杀!拒缴者,杀!私藏者,杀!至于镇北大营五卫嘛!”虞潜陆顿了顿,仿佛在思索该不该如此,最后他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命苍狼,青隼,赤狐,赭罴,玄蛇五卫化整为零,游荡北境,捕杀南人武夫,不论宗门,不论派别,不论男女,不论老幼,皆杀!”
一连六个杀字,让年轻将军绷紧的腰背,硬成了一块铁板。
“裘成!”
“末将在!”年轻将军赶紧躬身待命。
“让你彤阳大营的军士都埋锅造饭吧!”
“嗯?埋锅造饭!”
“你没听错”虞潜陆微微眯起眼睛,“只有吃饱饭,才有力气收拾残局。”
裘成没敢问是什么残局,只是退下传令。
一遍角声过后,连绵的大营上顿时飘起了许多炊烟。
虞潜陆又看向了那处“马鞍”。
陛下呀,我尽力了,但是推波助澜的人可是不少啊,另外,我也真的很好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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