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卵石铺就的池底,温润的像婴儿的手。缭绕的水汽让这方温泉恍如缥缈的仙境,令人不禁想拨开云雾,看清是哪位伊人在轻解罗裳。
可惜候在竹屏外面的戚满福知道,里面绝对没有什么仙女,有的只是一个干瘦的老和尚和一个瘦高的小夫子。
竹屏内是苦竹山里蹦出的一眼温泉,咕嘟嘟的犹如沸水,一般人根本难以消受。其实,这沸泉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烫人,估计也就是常人体温的两倍,那些吓人的滚沸只是气流涌动造成的假象罢了。
这方温泉被不二老和尚称为“千眼”,既分了几分菩萨千眼观世的佛性,也正对应着这泉水的特点。说起来极为有意思,苦竹山是石山,不邻水却内中空,大大小小的石洞使苦竹山像内部掏空的巨缶。这方温泉在数丈下已经涌到了一个石洞内,灌满洞腔后继续向上,而顶层的石壁如同一个滤网,其上近千个碗口大的“窟窿”使泉水只能分成千股才能涌出地表,这才有了千眼之说。
从不同方位、不同时间涌上来的泉水流速不同,或急或缓,或曲或直,不断碰撞到一起,这才造成泉水滚沸之势。另外,还有个好处,就是让泡温泉的人,只感觉热流敲击穴位,周身筋骨为之一松!
孟一苇躺在温泉里,昨天在镜泊湖上冻僵的身体,被热流敲碎了冰壳,麻麻痒痒,很是舒服。
“如何啊?小夫子,可是舒服得紧?”不二老和尚惫懒的声音从旁边的池子里传来。
“确是不错,这二十两银算是没有被你坑到!”
“一分钱一分货啊!小寺的家底就是这么攒下来的!”
听到这话,孟一苇感觉自己有些牙紧。
“听说你打赢了一位小神仙?”老和尚问起了正事
“才一天就讹传成这样了?哪里是打赢,只是吓跑罢了!还害得自己被冻成了冰坨!”孟一苇苦笑不已
“那也不错了!以你这不能习武的身子骨,能够吓退武道小神仙,够你吹的一壶。”老和尚撇撇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然问了一句,“世有因果,别人避之不及,为何你主动沾染?”
孟一苇一愣神,随口吹开眼前迷雾,答道,“肉身之始便堕入因果之中,欲挣扎,但无用啊!”
“唉!世人皆苦,往生极乐,阿弥陀佛!”老和尚罕见的法相庄严。
“呵呵,还说我,不二啊!你是得道高僧,为何非要去和那个大喇嘛拼死拼活?这不也是沾染因果!”孟一苇问的轻挑,神情却格外严肃
“因果轮回,大道佛藏,纵使肉身佛陀,也脱不得,脱不得!阿弥陀佛!”平时不怎么喧佛的老和尚,今日已经唱了几句佛号。
随后两人都不说话了,无论是大煜第一宝刹的高僧,还是天下第一书院的夫子,都被浓浓的水汽包围,呼吸都似乎窒了一窒。
晌午,戚满福到佛堂吃了顿爽口的斋菜,下午搬了一摞蒲团,铺在向阳的墙根,软乎乎,暖乎乎,躺在上面打起了瞌睡。
直到夕阳转山,竹屏里才有了动静。
孟一苇出了泉,拭了水,穿了衣。看向旁边的池子,老和尚没动静。不禁走过去,拨了拨水汽,俯身去瞧,原来老和尚枕着池沿睡着了。脸上的皱纹淌着水珠,像老马跑在颠簸的土路上,一走一停,终于滴落向池水,却有一半已经留在深深的沟壑里。
“嘿,老和尚!”孟一苇轻唤
“嗯~”老和尚睡得浅
“你和大喇嘛打架,定在什么日子?”
“就是冬至日嘛!五天后!”老和尚闭着眼睛
“哦!这样啊!”孟一苇沉吟了一会儿,“用不用小草来?”
听到这句话,老和尚睁开了眼睛,“还是算了吧!否则不又开了一段因果?善哉,善哉!”
“那行,我先走了!你继续舒服着!”孟一苇转身绕过竹屏风
“小夫子!”老和尚喊了一声,孟一苇停了脚步,只听老和尚的声音有些庄重,“老和尚我虽然六根清净,但也不脱红尘。只是有句忠言予你!”
“哦,说来听听”孟一苇觉得有趣
“你内里太热,外里太冷,小草恰恰相反,它是外面太热,心里太冷。但是不同因却可同果,你等二人难免落得个同样下场。”
“什么下场?”孟一苇重新转过了身
“唉,小草入了佛门,理该如此,只是你在红尘,可承受的起‘终身孤寂’四字?”
“终身孤寂?”孟一苇沉吟着,没有回答老僧,只是慢慢走了出去。
坐在回城的马车上,孟一苇低头瞧着竹杖表皮上的斑纹。这根竹杖是新做的,昨天那根插入了引魂骨,已经一并还给了地物府。于是便从苦竹山上,选了根新竹,抹去寒霜,磨去竹节,也算当用。
苦竹的竹纹比较奇特,每节只有墨色的一条,直上直下,像黑色的泪痕。
摩挲着苦竹纹,孟一苇小声说着,“终身孤寂嘛!也值得!”
戚满福驾车还是有一手,马鞭甩的响亮,车辕转的轻快。
擦着最后一抹余晖,马车进了翼阳城,然后转转悠悠,等到停到入微阁的门口,已经星光灿烂。
“那个师尊,我这个以前的同僚要一起吃个酒,您看徒弟我出次书院不容易,可以…”刚挺好马车,戚满福就支支吾吾道
“快滚!”孟一苇笑骂一句,戚满福乐个屁颠
孟一苇独自回了家,惜朝和玲儿都在书院住着,开课期间不能出院。少了惜朝的温柔款款和玲儿的鸡飞狗跳,入微阁顿时有些空旷冷漠。
忽听门口有人喊话,“是小夫子在家吗?”
原来是邻巷的王家新妇,穿着红袄,中人之姿却清秀淳朴,见着孟一苇有些怯懦
“是我,劳烦你有何事?”孟一苇很客气
“是那个,有个仙女!哦,不,是个穿紫衣的俊俏姑娘,来给您送衣服,可是您不在,便差我转交一下”王家新妇一边说着,一边仔细瞧着传说中的书院夫子,倒没觉得气势威严,只是惊叹英俊年轻的很,还有,身量真的很高啊!
“那,谢谢啦!”孟一苇抬手接过衣盒,随口一问,“来人有什么交代吗?”
“有,有,有,瞧我差点忘记了!那紫衣姑娘说了,昨天站在山坡上,看您划舟划的辛苦,还被冰碴划破了青衫,所以连夜赶了一件送给你。”
孟一苇闻言低头,果然前襟有处破口,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那个姑娘,真有情意呢!”王家新妇送完衣,说完话,看过小夫子,就心满意足的回去了
孟一苇回到厅里,打开衣盒,果然是一件自己喜欢的青衫,只是颜色更重了些,就像星海航路上深蓝的海水
“记得带我去星海航路哦?拉勾勾!”记忆里,十几年前,有位小姑娘娇憨的对自己说着,孟一苇有些恍惚。
“你外冷内热,终身孤寂!”白日里老和尚的话突兀地响在耳边,将他拉回现实
低头瞧着崭新的青衫上细密的针脚,孟一苇不禁攥紧了手指。
“为了不让别人堕入我的因果!那就终生孤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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