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苏绵听到了人群说话的声音。
她睁开眼，神智有些混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医院有点泛黄的墙壁。
未等多想，右臂上就传来来细微的刺痛，一阵一阵的，缩的疼。
苏绵低头，视线有些模糊，大致的轮廓里，看见尖锐的针头埋入她白皙的皮肤，青色的脉络看上去憔悴易折，鲜红的血顺着蓝色透明的塑料管道缓慢地爬到血袋里。
浓稠且刺眼。
她的瞳孔微缩，用力，想要把自己的胳膊抽回来。
然后，纤细的肩膀被按住。
“绵绵别怕，再忍忍，马上就好了。”语气有点急了。
苏绵侧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大概三十多岁，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子。
这是她母亲，周雪薇。
做了这个身子两辈子的母亲，周雪薇没有一丁点的变化，只是此刻没了鬓角的白发，少了皱纹，看上去很年轻，也很干净。
她温柔的捂住了苏绵的眼睛，声音轻缓。
“绵绵真贴心，只要再抽点血，你姐姐就有救了!”
这句话，周雪薇从苏绵记事起便时常抱着她说，说了二十多年，直到和邻里一起把她丢到火葬场烧了，做了驱邪的术法才算结束。
但这事又有什么办法呢？
苏绵的姐姐苏蕙是稀有血型，命不好，一出生就有凝血性障碍，得了病，需要同样血型的血来续命。
而苏绵的爸爸苏洵望，只是个典型的庄稼汉，一年四季干的都是下力气的苦活，兜里根本就没有钱给苏蕙治。再加上这个年代，国库血液样本空缺，苏家也还没分家，大家用的都是公款，在农村，闺女就是赔钱货，养的再好，再亲，将来也都是要给别人家做媳妇的，叔叔婶婶那里吃个饱饭都是困难，哪里还会允许一大家子的公款落到苏蕙这个丫头片子手上。
周雪薇苏洵望夫妻俩人一合计，决定再要一个孩子，运气好的话，就能每月按时给苏蕙续命。
如此，既省了钱，又多了一个免费劳动力。
于是，苏绵出生了，成了老苏家最小的闺女，苏老太太把她宠到了手心，父母也很是疼爱。
好景不长，苏绵刚养到三岁，苏蕙的病情就恶化了，险些丢了命，很快流言蜚语就出来了，大家都说是老苏家的二姑娘克了大姑娘的命，是个吸血的妖怪，要不然这大姑娘哪能日渐憔悴?
周雪薇听的久了，难免记在心上，因为这件事情和苏绵产生了隔阂，虽说闺女两个都是打她肚子里爬出来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手心的肉娇，怎么看，都比手背金贵。
所以，上辈子的苏绵，成了苏蕙的血罐子，活生生的，送了自己的前途!
好在上天怜惜，让她重生。
那么这一切，就还都有转圜的余地!
……
苏绵动了动软绵的身子，趁着周雪薇和医生讨论苏蕙的病情，她慢吞吞的穿了鞋，向外走。
县城的医院大，环境好，窗户都是小玻璃的样式，几米的距离，她站在落了灰的玻璃窗户前，能感觉到阳光的清香味。
不再是被周雪薇拘着没日没夜的给苏蕙抽血的日子，连神智都不清楚。
值班的护士走过去，看了一眼门口抽烟的男人，皱眉，递给苏绵一块冰糖，随后露出抹笑，语气有点担忧：“绵绵，你一会儿直接跟你爸妈回家?”
糖是好东西，不是家家户户都能吃上的，要不是逢年过节，苏绵连糖皮纸都瞧不见。只是她从小就因为苏蕙的关系往医院里跑，和这些护士很熟悉，没推脱。
她把糖接过来，道了谢，放到了上衣口袋里，半垂着脑袋，细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撒下一片阴暗，半晌，才“嗯”了一声。
护士努嘴，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变成了叹息，叮嘱：“回家，好好和你爸说，多让你爸给煮点鸡蛋吃，补身体。”不然这哪受得住啊？比起她们家胖乎乎的大闺女，不知道小了几个码。
话刚说完，就被其她小护士叫走。
路过门口，语气挺冷的：“医院禁止吸烟。”
男人抬头，露出一张愁苦的脸，说了句抱歉，转身，头也不回去到了医院的楼梯里。
对面不远距离的办公室里。
坐在木凳上的男人穿着一身白大褂，嘴里叼着烟，样貌清隽，眉眼张扬。
这是院里刚调来的医生，景世。
生得一副好相貌，成日里嚷嚷着要治病救人悬壶济世。
可惜，本身就是个烟篓子。
烟篓子今日倒是有几分反常，抽了两口烟，觉得没意思，把烟头点在了铁盒盒上。
“呲——”的一声，灭了火。
“那家人，挺奇怪的。”他瞟了眼身边的男人，继而顺着他的目光向外望去，眉眼里，三分不屑。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白色的衬衫，眉眼清俊，此刻眯着眼睛，神色不明。
从景世的角度，能瞧见他的侧脸，一身白皮，鼻梁很高，额前的碎发有些长，遮住了他一双漆黑的眼。
尽管如此，也美得不食人间烟火。
“小姑娘，”他开口，漫不经心的笑：“还挺俊的。”
“什么？”翻着药方的手顿住，景世问了句，没太听清。
抬了抬眼皮，这才瞧清楚椅子上的男人，一双手懒散的搭着，骨相极美，此刻半眯着一双桃花眼，水汽氤氲，瞳孔里黑白分明，一举一动，皆是精致，美得教人移不开眼。
这便是京城霍家的三爷，霍胥。
出了名的桀骜不驯，可骨相却是淡漠疏离。
也难怪人都说追着霍胥的姑娘们数不清楚，倒也不是很难理解。
“没什么。”男人抬了抬腿，随意的搭在了一旁的桌角上，闭上了眼皮，这才开口：“这边的事情处理好了就走，别耽误时间。”
“嗯。”景世从美色中回神，点头。
指骨分明的手上抓了一把糖。
“你做什么拿我的东西?”景世诧异，那是他买给医院里的小护士，表着和她们共同进步的决心。
霍胥起身，一双腿笔直修长，半眯的桃花眼里带着凉意语气漫不经心地：“与你无关。”
“……”？？？
……
苏绵只站了一会儿，就遇到被护士扶到病房的苏蕙。
大概是问了诊又输了血，在医院里睡了两个多小时，苏蕙的气色很明朗。
十九岁的少女，正如枝上海棠半开放，微微红着脸，俯身，向前，用力拉住了苏绵的手腕，直把人拽的踉跄了一步。
语气带着惊讶：“绵绵，你怎么了？”
怎么了？
苏蕙这个月因为各种原因进了三次医院，苏绵就要被强制性抽取400cc以上的血。
苏绵沉了脸色，她能接受苏蕙怕死，也能忍受兄友弟恭，但，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无辜，就已经涉及到教养问题了。
努力适应了一下头脑的晕昏，在苏蕙惊讶的神情下缓缓把手腕抽出来。
冷冰冰的视线在苏蕙脸上打量了一圈。
她眸子里带着血丝，暗红暗红的，还有几分不屑。
苏蕙站在门边，被苏绵瞪了一眼，明明她什么都没说，她却委屈的不行，眼泪刷的一下就流出来了，“苏绵，我要告诉妈你欺负我!”
说是娇弱，可苏蕙这会儿都能扯着嗓子喊了，巴掌大的脸上都是泪珠子。
欺负?
向前的脚步顿住，苏绵回头，不咸不淡：“习惯就好。”
这不过开始，她会让苏蕙明白，什么叫欺负!
似乎是不敢相信这种话会是苏绵说出来的，苏蕙张了张嘴，连虚伪的泪都顿住了，正巧周雪薇回头，看见苏蕙流眼泪，心疼的摸着她胳膊上的针口，“蕙蕙疼吗？怎么不躺在病床上，出来做什么?”
苏蕙抬头，看着周雪薇，声音低低的：“妈，下次能不能别让妹妹给我输血了，妹妹都已经开始怪我了……”
“怎么会?”周雪薇安慰，脸上挂着慈爱的笑：“她是你妹妹，给你输血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别多想，养好身子就行。”
“可我觉得妹妹根本就不想给我输血。”
看着大闺女红了眼，周雪薇的慈母心一下就软了：“她敢？！要不是她夺了你的运道，你身子骨能这么差吗？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给你输血怎么了？这是她欠你的！”
周雪薇一门心思扑在苏蕙身上，哪有一开始哄苏绵抽血时候的温柔得体，怕是早就把那些个喜欢抛到了脑后。
苏绵冷笑了一声，到底是手背，藏着骨头带着糙，和苏蕙那种天生该被照顾的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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