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神京城,西南观音寺街。
京城八大布行,东盛老号。
东盛赵家与恒生王家是几十年的老对头了,恒生王家有一礼部尚书做靠山,东盛赵家却也有一位都察院左都御史为后台。
大家半斤对八两,旗鼓相当。
王家恒生布行的蓝独步天下,最是鲜艳。
而赵家东盛布行的红却是举世无双,世人最爱。
原本这种局势很难打破,因为纵然哪家官场上有些不济,可几十年来,两大字号都用金山银海还有官场人脉打造出了足够强大的根基,短时间内,只要不作死,基本上不会有事。
然而谁也没想到,意外还是发生了……
东盛号后宅,赵家二老爷并几位掌柜的坐在正堂内,气氛凝重。
赵家二老爷赵东林身边桌几上,摆着一尺布,湛蓝耀眼。
而另一边,则是窄窄的一绺红布,更是鲜艳夺目。
堂下有两排交椅,赵东林看向右手第一人,问道:“孙掌柜,你是东盛号管染布槽的头名掌柜的,原也是大匠,你看这两块布,到底是什么名堂?”
孙掌柜的目光在桌几上那两块布上顿了顿后,眉头紧紧皱起,道:“二老爷,一般来说,染蓝布,是用土碱、烧酒、石灰、牛皮胶作辅料,再利用蓝靛多次冷染,最后成色。恒生王家自然有些秘方,但染布的根本不会差许多。可这块蓝布,却并非如此。得了布后,我就带人去把布用米浆淘洗了遍,结果发现这布根本不是用蓝靛染出来的,而是用混色调配出来的。蓝布如此,红布同样也这样。”
赵东林闻言,沉默稍许,问道:“也就是说,除非得到方子,不然咱们自己,调配不出来这样的颜色?”
孙掌柜的面色阴沉,摇头叹息道:“没有任何可能。”
赵东林再道:“那,若是恒生号得到了这红布的方子,咱们……”
此言一出,饶是诸多掌柜的心里早有担忧,可被诉诸于口,众人还是面色大变。
孙掌柜的长叹息一声,道:“那,咱们东盛的麻烦就大了!”
左首一位老掌柜的霍然起身,大声道:“绝不能让恒生得了这方子去!这是要掘咱们东盛的根哇!”
其他几位掌柜的纷纷附和道:“对,此言极是!若是让恒生得了去,那可不得了。”
后面一名青壮些的掌柜的站起身,面带戾气道:“二老爷,听说这方子的主人没甚跟脚,不如咱们……”
赵东林闻言面色一沉,喝道:“混帐!听说,你听哪个混帐说的?立刻把此人给处置了。没甚跟脚,没甚跟脚恒生王家能给他三万银子?他在醉仙楼遇圣驾的事,连条狗都知道了,偏你不知道?此人万万不可动歪念,给我坐下!”
又一名掌柜的开口道:“二老爷,可是据咱们在王家的人回报,恒生号似乎没有准备染红。如果他们果真得了这方子,不可能一点动静也没有。”
赵东林闻言面色一动,道:“或许,是在准备染槽?”
这位掌柜的摇头道:“恒生号并非只染蓝,同样有红。我们在他们染坊也有人,若他们得了方子,直接上缸染就行。如今始终没有动静,可见,恒生号未必得了方子。二老爷,咱们还是有机会的。”
赵东林闻言,一下站起身来,道:“对,咱们还有机会!!恒生号里,的确还没有这样的红布出来。他若果真有方子,何必先急着染蓝?他家的蓝本就排名第一,染红,才能真正打击咱们!”
另一人却摇头道:“二老爷,纵然有机会,那位贾蔷也已经离京了,现在怕是来不及了。”
赵东林沉声问道:“这醉仙楼遇圣驾的贾蔷,确是荣宁街贾家的人?”
一人忙答道:“是,是宁国府的。不过这贾蔷和宁国府似已决裂,联系不多。倒是和荣府一支偏房族人,名唤贾芸者来往密切。如今帮贾蔷处理事情的,就是贾芸。那方子说不定就在他手里,恒生号放出三万两银子的风声,我猜测就是故意放出来的。若不然,这样机密的事,怎会这样传过来?二老爷,咱们直接去寻那贾芸买方子就是!”
赵东林起身来回踱步几圈后,缓缓道:“嗯,宁国府的贾珍……倒是有一面之缘。也罢,明日一早,我亲自走一趟吧,备好一万两银票。”
众掌柜的皆惊,道:“二老爷,恒生据说是给了三万两……”
赵东林冷笑一声,道:“哼!找那竖子自然要贵些,可是直接去找他的本家,却不需要太多。这样,先派人去问问贾芸,那贾蔷可留下方子来,要多少银子,我们好准备。只要确定方子在他手上,那其他的事就好办了。”
这,便是商贾本性。
……
翌日清晨,运河之上。
“这五禽戏,一曰虎,二曰鹿,三曰熊,四曰猿,五曰鸟。”
“虎戏,四肢距地,前三掷,却二掷,长引腰,侧脚仰天,即返距行,前、却各七过也。”
“鹿戏者,四肢距地,引项反顾,左三有二,左右伸脚……”
“熊戏者,正仰以双手抱膝下……”
“噗嗤!”
看着薇薇安一板一眼的跟着示范五禽戏的李婧学习,待至熊戏时,见那滑稽动作,黛玉实在忍不住一笑后,摇头道:“小婧,这我实在做不来……你们且歇歇罢。”
李婧闻言心里无奈,不过昨夜李福用过参汤后,气息平稳了许多,救得一命回来,让她发自肺腑的感激黛玉,再加上贾蔷的叮嘱,所以事事顺着黛玉来,笑道:“也不必急于一时,虎熊不雅,姑姑可先学鹿戏。”
黛玉笑着颔首,却没说学不学的事,让李婧和薇薇安坐下后,紫鹃上了茶来。
薇薇安看着桌面上的青釉兰花茶壶和绘箐澹白底瓷盏,啧啧叹道:“真是太美了,我原本在津门总镇府也见过一些燕国的瓷器,以为是最美的了,可是和这个相比,那个简直要成瓦罐了。”
紫鹃笑道:“你这洋婆子还怪会说话。”
薇薇安不喜欢这个称呼,摇头道:“我不叫洋婆子,我叫薇薇安。”
黛玉忙笑道:“她是在同你顽笑呢。”
薇薇安耸了耸肩,笑道:“好吧,那我也是在顽笑。”
众人一笑后,且让她自己去赏玩手里的绘箐澹白底瓷盏,黛玉问李婧道:“你是怎么当少帮主的?”
李婧笑了笑,没甚隐瞒,便将幼时如何充作男儿养,如何习武,如何一步步成长起来,怎样江湖厮杀,怎样跑镖走江湖,怎样和其他帮派谈判,谈判不成又如何拼杀抢地盘,一一说了遍。
即便专挑精彩的讲,也足足说了一个半时辰。
别说黛玉、紫鹃和雪雁听的出神,连薇薇安都停止了赏顽,聚精会神的听着。
待其说完后,黛玉叹道:“你真是不容易……”不过又有些纳闷,忍了忍还是小心问道:“小婧,你这样厉害,怎会愿意给蔷哥儿做房里人?”
这实在不符合她江湖女大佬的人设啊……
李婧闻言,笑了笑后,又将她与贾蔷如何不打不相识,如何成为生意伙伴,如何被淮安侯府世子欺负,贾蔷又如何挺身而出护她周全,最后,贾蔷还答应了她那些简直不可理喻大逆不道的要求。
莫说黛玉、紫鹃和雪姨听了后目瞪口呆,连薇薇安都直呼不可思议,因为即便是在西洋,女人出嫁后,姓氏都要改成丈夫的,更别提孩子了。
紫鹃不可思议道:“小蔷二爷果真答应你了?”
怕只有赘婿才会如此吧?
而赘婿,却是世人最不齿的男人了……
李婧见她们如此表现,笑了笑道:“所以,我甘愿为妾。”
雪雁撇嘴道:“你这哪里是妾,你在李家过活,一不用站规矩,二不用把孩子养到太太名下,而且小蔷二爷父母都不在了……你还不用拘在家里,想出去顽就出去顽,你比太太还自在!”
她这小娘皮都有些嫉妒了……
雪雁是丫鬟出身,在奴籍,日后成家,就算黛玉放她出籍,怕也难活到李婧这样的地步。
黛玉在一旁看的好笑,虽她心里也是五味繁杂有些乱,不过还是祝福道:“蔷哥儿没父母在,族里……也管不到他。他最重信诺,既然应下了,想来是真的许给了你。你们往后要好生过活才是……”
这是长辈之言,李婧不得不站起来聆听教诲……
“快坐下吧。”
黛玉浅笑道:“不必拘着礼,蔷哥儿都不怎么认我这个姑姑,口口声声说出了五服,已是远亲呢。”
李婧不知如何作答,黛玉也不难为她,问道:“蔷哥儿呢?”
一旁薇薇安抢答道:“我知道我知道,昨天晚上贾就让我写了一封信,给乔治叔叔的信,然后今天早上一大早,他就让他的随从下了船,骑快马送去扬州了。”
黛玉惊讶:“什么信?”
“就是请乔治叔叔去给你爹爹看病啊!”
薇薇安笑道,李婧补充道:“我们爷说坐船还是太慢了,他派人快马加鞭,不恤马力,也不用吝啬银子,让人带着信先去扬州,找薇薇安的乔治叔叔给你父亲看病。我们爷说,不能白受了你的大恩。原该我亲自去的,只是放心不下我爹……”
其实按道理来说,走运河更近些,陆路实际道路要比运河多一倍。
正常行走,运河只需要十七天,而陆路则需要二十八天。
但若八百里加急,不恤马力,马累了就换马,这样跑七八日就能到扬州……
薇薇安咧嘴笑道:“带鱼小姐,贾对你真好。”
紫鹃没好气道:“是黛玉,不是带鱼!”
雪雁提醒道:“你叫姑娘就好了。”
薇薇安耸了耸肩,笑道:“好吧,姑凉!”
黛玉没功夫理会这些,她有些着急问道:“薇薇安,你那姓乔的叔叔,果真能救好我爹爹?”
薇薇安摇头道:“我不知道,姑凉,我不能骗你。不过,乔治叔叔和安德鲁大叔一样,都精通医术,精通的方向又不一样,所以说不定就有办法。我听贾说过你爹爹的病,我隐约听说过这个病,我叔叔手里好像有一种药可以治疗,但我真的记不清楚了。姑凉,你别哭,你那么美丽,主一定会保佑你的。”
黛玉既感动也着急,道:“早知如此,该同我言语一声,把参带上才是!”
李婧则笑道:“林姑姑昨日给的参须有点多,我们爷分了一半让铁头装在身上,连同信一并送去扬州了,放心就是。林姑姑,我们还是锻炼身子吧。你身子骨好些,到了扬州,也能多照顾姑祖丈些。我娘去的也早,这些年若非有副好身子骨,我也坚持不到现在,照顾我爹到如今。”
黛玉闻言动容,红着眼圈看向李婧道:“我……我果真也行?”
李婧飒爽一笑,道:“原先我也体弱多病来着,正是一点点练功,才练出些名堂来。林姑姑是大家闺秀,和我这等江湖草莽不一样,所以不必练的那样狠,只练得身子健壮些,不常年吃药就好。”
黛玉闻言,缓缓点头微笑道:“若如此,也是我的幸事。”
心里却仍惦念着,她父亲,到底能否被救……
……
PS:这章其实可以分成两章的,真真的大章啊!新书期间这么良心的大章,哪找去?简直和我的人品一样顶呱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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