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
坤宁宫坐北面南,面阔连廊九间,进深三间。
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乃皇后的寝宫。
正中开门,左右又有东西暖阁。
正中棂花槅扇门,窗为棂花槅扇窗,浑金毗卢罩,装饰考究华丽。
“皇爷,娘娘,来这边看。”
忽地鸳鸯有些俏皮一笑,招呼贾蔷、黛玉往东边去。
贾蔷笑呵呵不言,黛玉则笑道:“鸳鸯小蹄子又在弄鬼。”
话虽如此,仍是跟了去。
至东端二间一瞧,黛玉便红了脸。
原来此二间竟是新设的帝后成亲用的洞房,房内墙壁饰以红漆,顶棚高悬双喜宫灯。洞房有东西二门,西门里和东门外的木影壁内外,都饰以金漆双喜大字,取出门见喜之意。
洞房西北角设龙凤喜床,床铺前挂的帐子和床铺上放的被子,都是江南精工织绣,上面各绣神态各异的一百个玩童,便是“百子帐”和“百子被”,五彩缤纷,鲜艳夺目。
黛玉瞪鸳鸯和紫鹃一眼想要离去,可小十六看到如此鲜艳的去处,更兼那百子孩童,喜欢的不得了,招着手闹着要进去顽耍。
贾蔷笑呵呵的抱着儿子入内,去了鞋袜让他上了凤榻翻滚顽闹。
不过让他意外的是,小十六顽了两圈后,忽地看向黛玉,咿呀道:“娘亲,姐,大哥”
贾蔷微微讶然,却见紫鹃上前忍笑道:“小十六,除了姐儿和大哥,你还想哪个一起来耍子?”
小十六笑的流口水,道:“还有十十一哥,十三哥!”
紫鹃脸都黑了,咬牙道:“那十哥呢?”
小十六似是听不懂,又重复了遍:“十一哥,十三哥!”
紫鹃直起身转过来,看着黛玉欲哭无泪道:“没有小十”
黛玉吃吃直笑,道:“这么小点知道甚么?也值当你替小十吃醋?”
紫鹃自己也笑了起来,道:“奇了,太子怎没想着叫他八哥?”
鸳鸯都笑了起来,道:“小八最会哄人的糖吃,太子虽小也都记着呢。”
黛玉笑着提醒道:“这话再别说了,宝丫头最好体面,为这事恼了几回了。小八才两岁,就挨了三回拾掇了。”
鸳鸯笑道:“我也就背后说说我去请她们。御花园就在坤宁宫后,便宜的很。”
说罢转身离去,果然没一会儿,就见浩浩荡荡的大队人到来。
小孩子们果然性子相近,乖巧的与贾蔷、黛玉问安后,二十来许小子在大姐小晴岚的带领下,扑向了百子凤榻。
独留下李铮站在那,看着姐姐张牙舞爪的和兄弟们顽闹尖叫欢笑成一团,小小的脸上虽有羡慕之色,却抿了抿嘴,没有上前。
诸人看着出奇,湘云上前屈膝蹲下,问李峥道:“铮哥儿,你怎地不去一起耍子?”
宝钗笑道:“铮哥儿性子沉稳,少年老成”
探春忍不住笑道:“宝姐姐,铮哥儿才三岁,哪里是甚么少年”
迎春难得开口,正色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还是有道理的。”
一直站在后面的李婧见她们因为李峥争论起来,上前些开口笑道:“他哪里是少年老成,就是笨手笨脚,胆子又小,怕从床榻上摔下来。”
此言激起一片斥责声来,尤其是看到李峥难过的低下了头。
李婧哈哈笑着告退,众女孩子又去安抚李铮。
正这时,小十六和小六、小九、小十一、小十三几个平日里最喜欢跟着李铮的皇子,在凤榻上连连招手,咿咿呀呀的叫李铮过去。
再加上探春、湘云一众女孩子们起哄鼓励,李铮只好上前,去了鞋,往凤榻上爬。
爬了一回失败。
爬了两回滑了下来。
爬了三回吊在了中间。
“哈哈哈哈!”
李婧幸灾乐祸的嘲笑声响起,如愿的得到一片指责。
还有这样当娘的?
贾蔷随手将大儿子丢上了榻,又对黛玉道:“我要去慈宁宫那边,拜见一番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你可要同去?”
黛玉笑道:“罢了,还是让子瑜姐姐随你同去罢。”
田太后且不提,过去二年同巡天下时,这老妖婆没少作怪。
她也看出了,贾蔷需要她出面安抚人心,因此作了不少妖。
虽然让贾蔷寻由子发作了两回,尤其是板子打在了田家和她的十四子身上,才叫她老实下来。
不过黛玉十分腻烦此人。
至于尹后那边,更不必多言。
若非顾及尹子瑜的颜面,黛玉再大度,也难容此类。
因此此刻拒绝陪贾蔷去见,贾蔷干笑了声,看向尹子瑜。
谁料尹子瑜只浅浅一笑,落笔道:“皇爷自去罢,我也不去了。”
贾蔷:“”
黛玉见之,却是“噗嗤”一笑,上前挽起子瑜的胳膊,看着贾蔷道:“当谁不知好歹?”
贾蔷愈发心虚,作听不懂状,与众人告辞离去。
慈宁宫,西凤殿。
看着贾蔷进来,牧笛躬身退下,尹后拿凤帕轻轻擦拭了眼角的珠泪,起身相迎。
贾蔷摆了摆手,道:“你我还在意这些虚礼?”
见贾蔷看着她眼角泪痕,尹后笑道:“坐久了有些困乏,叫皇爷见笑了。”
贾蔷摇头道:“人非草木,谁能无情?今日我进宫,小五出宫,你怕是也当作自己是失国之后,难免伤怀。”
尹后闻言,心中稍稍舒缓了些,抿嘴笑道:“皇爷称帝,乃天命所归。”
贾蔷笑了笑,道:“所以说,清诺你是世上第一等聪慧女人。”
尹后闻言苦笑道:“皇爷说笑了,我又哪里值当得起聪慧二字?”
她此生最大的疏漏,就是偏宠了幼子。
想她过往,常心中鄙夷田太后偏疼小儿子到了昏聩的地步。
可如今再看看,她又能比田太后好几许?
或许过程不同,但结果无异。
李暄手中若无那支龙雀,李燕皇室绝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田地。
贾蔷笑道:“之所以说你是聪明人,是因为清诺能明白时势,最重要的是,能自省。只此一点,就比古往今来多少豪杰都聪明。如果磨难不能唤醒一人,那么经历磨难就毫无意义,且必有更大的磨难在后面等着唤醒你。
清诺吃一堑,便能长一智,天下智者,莫过如此。”
听闻至此,尹后忽然一笑,明眸璀璨,看着贾蔷道:“皇爷可是担心,本宫在宫里,会与皇后添乱?”
贾蔷目光忽地变得有些柔和,甚至有许多怜惜,看着尹后道:“我是在担心你,怕你因改朝换代,身份变化,心下失衡。即便你聪慧过人,却也难逃人性之道。
清诺,漫说李燕并未失去江山,如今的社稷,仍属李燕。
我原就同你说过,于江山并不感兴趣,所争着,不过是汉家的一份气运。
所以江山姓甚,我并不在意,只想少流些血。
不然,我执意改姓贾,谁敢与我说三道四?
此其一。
再者,便是果真失去了江山,其罪也不在你。
不管甚么人,都怨恨不到你身上。
而因为你的存在,李燕天家的两个嫡子都得以保全,李景更是封国在外,难道不是你天大的功劳?
说的悲惨些,你为了李燕皇家不绝,忍辱负重。
其三,你的确失去了许多,但也绝不是一无所有,你还有我!”
看着贾蔷清秀绝伦的脸上,甚至带着丝丝宠溺,即便尹后早已修练的心如坚铁,此刻仍旧忍不住红了眼圈,动容之下喃喃道:“我已年老色衰,便是太后的身份,待你登基后,也无甚效用,你还会善待于我?”
她是知道男人性子的,也知道贾蔷善待田太后和她,更看重的是两人超凡的身份。
但两年巡幸天下,皇权已经平稳交接,如今她二人几乎没甚用处了。
后日贾蔷登基后,所谓的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就彻底成了过往云烟。
她的身子也被贾蔷沾了遍,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贾蔷内眷哪个不是绝色?
又怎会
贾蔷温声笑道:“换做他人,或许会如此。但我不会,因为我喜欢你。我喜欢一个人,从来不会是一时半刻,不是为了尝尝鲜,是一辈子。所以,你永远不必担心落个没下场。我贾蔷说话,可有不作数之时?”
说着,他站起身来,看着默默流泪的尹后,道:“我也不会将你困养于此,如金丝雀般等待终老。你若愿意操劳,以你之才干,治政一处藩国绰绰有余。只是我又舍不得你离的太远,万一跑去李景的封国,我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
如今正寻思着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不过也不急,等过了年,你陪我去南边儿和西夷们见了面后,再深思也不迟。
总之你放心,你的余生,必有我在身边,也必然精彩!”
说罢,贾蔷俯身在尹后珠唇上亲了口,四目对视片刻后,方转身离去。
贾蔷走后,尹后独坐许久。
直到日色西斜时,牧笛上前忧声唤了声:“娘娘”
尹后才缓缓回过神来,见牧笛递过帕子,方察觉不知何时,竟是泪流满面。
她接过帕子轻轻擦拭了番泪痕后,又静默了片刻,声音罕见的沉重,缓缓说道:“牧笛”
牧笛见此心里也是沉重,总觉得将有不安的事发生,果不其然,就听尹后声音暗哑的说道:“将最后那支龙雀,散了罢。放了魏五的家人,多给些银钱,叫他们,自去罢。”
魏五,便是跟在景初帝身边执掌龙雀的老宦官
牧笛闻言,眼珠子都红了起来,不无激动的跪地叩首道:“娘娘,万万三思呐!龙雀虽毁损不少,但精华不失!留有龙雀,娘娘还有些许退路,还有自保之力。若散去了龙雀,只能沦为砧板之鱼肉,任人宰割了!”
尹后闻言苦笑摇头道:“你不懂,皇爷今日前来,是好言相劝,是用心里话来安抚本宫。你以为,他不知道本宫手里还握有一支龙雀?”
牧笛闻言悚然而惊,抬起头来,道:“不可能,他”
说到一半,话却说不下去了。
贾蔷怎么可能不知道
“知道那又如何?只要娘娘不说,奴婢不说,他就永远不可能发现!”
牧笛咬牙说道。
尹后皱眉道:“你以为,将太皇太后和本宫带离京城的两年,京里仍是从前的京里么?打开国起,再没有哪一代天子,能如他一般,将整个京城真正拢在手里,严密无间。今日他为何前来说好些安慰安抚我的话?就是在留最后的一丝体面。在他登基前,让本宫做个聪明的女人。他说的很明白,若一次磨难不能唤醒,必有更大的磨难降临!
牧笛,如今天下大势皆在其手,莫说本宫和你一个宦官,便是太祖高皇帝复生,又能如何?本宫都放开了,你又何必怀有执念?”
牧笛闻言,垂泪片刻后,问道:“那是否可将龙雀,送与大皇子?毕竟”
“糊涂!”
不等牧笛说完,尹后却已是勃然色变,怒斥道:“你今儿是怎么了?撞客了还是迷了心了?是觉着自己活够了,还是觉着李景不当活着?”
牧笛随即反应过来,贾蔷既然来摊牌,自然知道了龙雀的踪迹,若送去李景那,岂非逼着贾蔷下杀手?
他形容惨然,作为一个刑余之人,又对钱财无甚兴趣,今生最大的心愿,便是辅佐尹后走上一条可媲美武媚的煌煌王道。
他无儿无女,连亲族也都没了,只想以这等方式,光耀门楣,使得后世之人,知其姓名,敬其先祖。
却不想,今日到了这般溃败的地步。
尹后自然也知道牧笛的心思,她轻声道:“你也不必气馁,皇爷说了,本宫不会被圈在冷宫中,以本宫之能,完全可掌一藩国之地,只是他不愿不愿本宫离的太远。一切,还要等本宫年后陪他去见了西夷诸酋首后再议。
所以,本宫不会于冷宫中等死,你也不会。
总有你施展抱负的时机,好好做事,以你之能,便是入那绣衣卫,或是夜枭中,助皇爷开海大业,未尝不能千古流芳。”
行进在慈宁宫中,贾蔷心中也有些感慨。
该说的话,他都已说尽,还都是至诚的好话。
以尹后之聪慧,不会听不出。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允许尹后手中再执掌一支见不得光的力量。
若她能体谅他的苦心,那自然极好。
若不能
便只能,先斩牧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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