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主不在了,那他们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
早在半月前,朝廷派来的钦差与兵马便已经在宁阳城百里外扎了营,他们族中上下依照家主先前来信所交待的那样布防应对着。
朝廷显然也不敢贸然便动兵攻城,曾派遣使者前来送信,信中尚且留有余地在,大意是指若吴家肯给予明确答复,承认皇后与世子出逃京师之事乃是受许家所迫,朝廷便仍愿信吴家忠心
这说辞固然充斥着“说出去鬼都不信”的自欺欺人之感,且显然只是朝廷假意安抚的手段,但至少有一点可确定若非必要,朝廷绝不愿在此时同吴家正面为敌。
就如同镇国公已占下临元城,朝廷却仍存讲和之意。
明眼人皆看得出来,朝廷之所以这般能屈能伸,肯忍一时之怒,不外乎是想尽力平衡局面,不愿让燕王太过得势。
而当下,朝廷还在等着他们吴家的“答复”
本以为待家主归来之后,一切自有明朗应对
可现下,家主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京师之变,不仅让朝廷措手不及,甚至也出乎了他们的意料,在大多族人看来,如此冒险且心急,根本不是家主一贯的作风
至于家主究竟是何打算,接下来的计划又当如何施行,他们无人知晓!
且最有可能知晓计划的世子与世孙也不在了,便是方才问及二老爷与三老爷,他们同样是对家主的详细计划所知甚少!
而家主一死,吴家同燕王最深的羁绊与信任便也等同消失了,他们当真还要在一无所知的情形下,盲目地去扶持燕王吗?
朝廷不可信,而没了家主坐镇,难道燕王就一定可信吗?
吴家议事厅内,众族人因此起了分歧。
“倒不如先顺水推舟,暂时顺应朝廷之意,以保宁阳安稳”
“简直荒谬!家主与世子世孙皆丧命于朝廷手中,他们一面假意持和,一面于暗中下杀手,分明就是想威慑我等,逼迫我吴氏退让!若此时让步,岂不正遂了他们的奸计!”
“没错,家主尸骨未寒,此时屈从于朝廷,吴氏一族颜面何存?来日你我又有何脸面去见家主?”
“家主的仇,难道不报了吗!”
“此仇日后必要讨还,我所指顺应二字,亦非是打算就此归顺朝廷谋定而后动,扶持燕王之事尚需从长计议,当下既无对策,难道当真就与朝廷正面树敌?”
“叔公此言亦在理”有年轻人附和道:“吴氏百年基业在此,尚有保持一时中立之底气。”
“你也知是一时!便是朝廷碍于大局,肯忍这一时,可日后秋后算账必不会少,到时若大局已定,吴氏无疑便要陷入被动之境与其如此,倒还不如助燕王一臂之力,尚算得上是个自救之道!”
“家主既已拿定主意,必是深思熟虑过,难道你们自认会比家主的眼光看得更长远?”
“可家主已然不在了!家主之死,必会牵动大局,便是许家是否会有动摇亦未可知天下大局,瞬息万变,你我既无家主之智,又何谈承继家主之志?”
“”
厅中众声鼎沸,争执不下。
吴景逸忙于处理一应后事,并未露面。
吵到不可开交之际,众族人的目光便都聚集在了吴景令和吴然的身上。
大多还是在吴然身上世家极重嫡系传承,吴景令为庶出,在此关头根本分不到什么眼神。
而那一道道眼神中有着期许之色,他们期许着这个男孩子能像他的祖父和兄长那样,给吴家带来新的希望和方向
可眼看着那个坐在那里、不过**岁稚龄、刚失去了多名至亲的男孩子面对此等局面隐隐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很快,那些期许便如数化为了失望。
甚至那诸多视线中,还夹杂着几道隐晦的轻视,乃至似有若无的打量与权衡。
吴然如坐针毡。
他不知道究竟该听谁的,怎么选才是对的
他怕做错决定,他怕辜负祖父和二哥的苦心筹划,也怕辜负吴氏族人及宁阳百姓。
这道落在肩上的担子对他而言太过沉重,也太过突如其来。
面对一道又一道催着他表态的问话,就在男孩子觉得要无法支撑时,吴景令站了起来。
“此事事关重大,非是凭诸位区区几句话便可匆匆下定论的。”吴景令看了一眼侄子,与众人道:“朝廷一时不敢妄动,此事待我与阿章及三弟同母亲商议过,再去信临元询问镇国公之意后,再与诸位相议不迟”
听他出面说话,几名年长的族人虽有不满,却也未有再多说什么。
这件事,的确不是一两日便能定得下来的。
“也罢,至少要先操办罢家主的身后事”一位在族中素有威望的老人叹了口气说道。
提及此,厅中便又陷入了悲沉之中。
众人先后离去,吴然也慢慢走出了议事厅。
“二叔,我该听谁的?”男孩子垂着肩膀,声音很轻,却满是茫然。
吴景令走在他身侧,道:“阿章,你须知一切声音皆为考量,你只需听你自己的”
吴然有些怔然。
这句话并不陌生。
或者说,身边一直以来有人就是这般做给他看的祖父,二哥,皆是如此。
这便是家主之道。
“今日厅中这些人,他们虽持意见不同,但无不是口口声声宣称是为了大局,为了吴家”吴景令看向前方,缓声道:“可事实却未必如此,他们各有各的利益思量,甚至在他们当中或隐藏着待吴家心存异心者阿章,你要学着分辨人心,这才是最难的。”
分辨人心
吴然认认真真地听着:“我都记下了。”
他要学的有很多。
好在
“好在还有二叔和三叔在”他看着身侧身形高大的男子,语气里有着面对亲近之人才有的依赖和软弱。
吴景令闻言转过头来,拿吴然还看不太懂的眼神说道:“阿章,二叔和三叔,你也无需去尽信你要知道,你祖父和父亲母亲及兄长走后,这世上从此便再无值得你全心信赖之人了,因为剩下的,便皆是与你有利益相争者。”
即便这么说很残酷,可他还是希望阿章、他的侄儿能尽快成长起来
如此,方能在日后面对真相时尚且得以支撑下去。
短暂地怔愣之后,男孩子将面对可信赖之人而冒出的眼泪逼了回去,继而点了头。
“二叔所言,阿章明白了。”
说着,脚下驻足,向吴景令施了一礼。
“多谢二叔。”
他虽自幼所习却也让他时刻谨记人心易变的道理他不知日后会如何,但二叔此时给予他提醒,便是值得他感激的。
而有一点,他还想说明:“在阿章心中,二叔和三叔依旧是值得信任的亲人。”
这信任是他心之所向,纵然日后会生变故,亦是他的选择,而非是被人蒙蔽正如二叔方才所言,他最该听自己的。
吴景令听得此言,看着面前眉眼间似已消去迷茫之感的男孩子,忽而有些恍惚。
片刻后,适才道:“倒有些你二哥幼时的模样了”
言罢,转回头去,继续往前走:“走吧,去你三叔那里。”
吴然点头,看着男人的侧脸。
提到二哥,二叔的眼睛便红了。
也是,便连三叔都曾说过,二叔欣赏疼爱二哥,甚至要更甚二叔亲出的大哥
二哥出事,二叔的痛,不会比任何人少。
接下来数日,便皆是在忙于操持丧事。
此时,定南王一脉祖孙三人出事的消息已在宁阳城中传开。
这消息于宁阳百姓而言,仿佛头顶的天塌了一半下来,悲拗且惶惶不安。
吴然白日里或随两位叔叔和长兄安排诸事,或单独见上几名于族中有分量的人物,企图从他们各自的意见中剖出真正的可行之策。
可这些皆是白日里。
待到了晚间无人时,男孩子便一个人缩在被窝里偷偷掉眼泪。
却又不敢哭得太厉害,怕次日起身时叫人看出来。
这一晚,吴然晚饭只用了平日里的一半,便放下了筷子。
小厮忙道:“公子,您不再吃些了吗?”
虽皆是素菜,但也是他特意依着公子的喜好吩咐厨房的,尤其是这几道,五丝菜卷,佛手观音莲。荷塘小炒
小厮在心中念着念着,忽地眼神一滞,险些一巴掌拍自个儿脑门儿上!
公子的这些喜好,受世孙影响居多他这不是刻意给公子找难受么!
真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小厮想要说些什么来宽慰自家公子,可话到嘴边又恐更惹得男孩子难过。
“我去一趟三叔那里,不必跟来。”吴然道。
小厮只得应“是”。
他是亲眼瞧着的,公子这几日几乎是一日一个变化,愈发地说一不二,叫人不敢违背多言。
吴然撒谎了。
他未去寻吴景逸,而是先去了父亲母亲的居院,待了片刻后,又一个人于夜色中慢慢走着,最后来到了吴恙院中。
院中主人不在了,院子便也冷清下来,未见什么下人的踪影,只廊下还悬着灯,且换成了素白的纸灯笼,往常总是亮着灯火的屋内此时也尽是漆黑之色。
男孩子上了石阶,来到正堂外,于那一片昏暗中,仿佛还能看到昔日于堂中教他下棋的少年身影。
他悟性不如二哥,二哥像他这般大时,已能赢得了父亲了。
父亲
男孩子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二哥还会同父亲下棋的吧?
不,既有祖父在,那定是轮不到父亲了,必然是二哥和祖父下,父亲在一旁瞧着的
男孩子就坐在门槛上抱着膝盖无声哭了起来。
“二哥,今日是你的头七吗?若是的话,你能不能来看看我我一点儿都不怕鬼了,真的。”
男孩子的嘴巴撇成了面瓜,眼泪成串地往下砸,看着黑魆魆的院子,哽咽着道:“我真不怕了,你便是日日来我也不怕的,二哥,我想你了”
说着,哭声一顿,又改口道:“也不必日日来,你若有投胎的机会,还是赶紧投胎去,投胎才是正经事”
又很认真地商量道:“你若可以选,那来世咱们还做一家人,成吗?”
话音刚落,忽觉左肩处被人轻轻拍了拍。
“啊!”吴然惊叫一声,只觉得浑身毛发倒竖起,直将衣物都给支棱了起来,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猛然弹起身来。
“唉哟!”被他的脑袋撞到了下颌的那人委屈喊道:“四公子,您不是说不怕了么?”
“阿圆?”吴然看清了对方的脸,长呼出一口气。
他还真当二哥显灵了呢。
怕自然是不怕的,他只是还没准备好。
“四公子一个人来的?”阿圆悄声问。
他躲在暗处仔细留意了许久,并未发现其他人的踪迹。
吴然点点头,擦了擦眼泪。
“小的有话要同四公子说”阿圆眨了眨眼睛,声音不能再低:“您随小的来。”
说着,就往屋内而去。
吴然便跟了进去。
阿圆是二哥信任的人,也是他信任的人。
屋内仍未点灯,阿圆带着吴然来至内室中,屋内寂静得连一丝风声都听不到。
阿圆这是要同他说秘密?
秘密是该偷偷地说。
吴然甚至看了一下床榻的方向,意思不言而喻要不要蒙上被子说?
阿圆顺着男孩子的视线看了一眼:倒也不必吧
他扯着男孩子在榻中坐下,自己则蹲身在男孩子身前:“四公子,小人接下来的话您听了或会有些吃惊,而小人虽仔细排查了,却依旧担心隔墙有耳,故而您切莫发出什么太醒耳的响动来”
吴然认真点头。
阿圆未免也太看不起他了,他如今又岂是大惊小怪之人。
“小人认为,王爷和世子爷,及公子,必然还活着”阿圆悄声道。
吴然的眼睛猛地瞪大如铜铃,失声道:“什唔唔”
阿圆早有准备,一把捂住了男孩子的嘴巴。
黑暗中,四目相对了好一会儿,阿圆适才拿眼神询问差不多了吧?
“”吴然点点头,他已经在心底将喉咙都喊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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