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海生被张太后亲手了断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真正的欢喜过了。
她是常笑,可那笑容并不代表她快乐。
说到底,海生都是她的亲生儿子。
即便他做的再错,有再多的不是,他与自己连着血脉的事实总无法改变。
哪有人生来就是恶人?
若非昔日阴差阳错,海生怎会在世俗中跌跌撞撞成了那副泼皮无赖模样?
然而事已至此,张太后又能去怪谁呢?
昔日若不是龙母相救,海生五个月的时候就已然殁了,哪里还有后来二十余载的命数可活?
今日龙母诞,宫中设宴喜乐。
趁着这样的乐景,张太后索性所贪了几杯酒,只图一场大醉,盼着醒来后所有的苦楚都化作一场幻梦。
她接二连三浊酒下肚,玄珏与楚衿轮番劝过,她只笑着道:“哀家心里高兴,多饮两杯便是欢喜酒,无妨,醉不了。”
她笑着,笑里酿着苦,看的玄珏不是滋味。
楚衿借故说自己要行方便离席而出,于门外唤了刘奇一声,道:“太后饮醉酒了,让那些歌舞姬都退下,瞧着时辰不早了,让大臣们也各自散了回府去吧。桐花台的热闹止了,太后也寻不见贪杯的理由。”
刘奇会意着手去办。等楚衿再度折返回桐花台的时候,目之所及唯有满目的残羹狼藉。
歌舞撤下,群臣散去,张太后带着三分醉意在青竹的搀扶下缓步向外行去。
玄珏快两步追上她,将自己的披风脱下来披在张太后肩上,“母后。夜里凉,您饮酒不宜受风,还是护着些吧。”
张太后将手放在披风上拍了拍,颔首一笑回应,并未说话。
玄珏与楚衿跟出殿外,只等张太后安稳上了轿,又千叮咛万嘱咐宫人路上慢些行,才目送着轿辇缓缓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中。
“皇上是觉得太后心里苦?”楚衿搀着玄珏的肩膀轻声问道。
玄珏浅棕色的眸光在黑夜中流转如月华,“海生毕竟是母后的亲生骨肉。为了大昭的江山,为了朝政的稳固,母后尽了太后的职责手刃了逆贼,却同时也失了做母亲的职责,亲手送自己的儿子上了绝路。她心里怎会不苦。只可惜......一切都是朕的不是。”
“皇上说浑话了。”楚衿叹道:“那日那事发生在电光火石一瞬,你又能做什么呢?”
“朕......”玄珏欲言又止,摇头苦笑:“罢了,没什么。”继而揽着楚衿的肩,同乘轿辇往朝阳宫去了。
他自不会告诉楚衿,龙血是有起死回生妙用的。
只要那人阳寿未尽因伤而亡,他的一滴血就能让人起死回生。
昔日楚衿背后中的那一刀,也正是因为自己手掌上的血滴落在了楚衿的伤口上,才得以保全她的性命。
那日,玄珏亲眼看见海生死在张太后的匕首之下,他本有能力救海生一命。
换做从前,他也定会救他的性命。
只是那一瞬,玄珏满脑子里都是海生对楚衿做下的恶事,若非因为海生,楚衿便不会受那些痛楚,便不会失了他们的孩子。
故而那日,玄珏眼睁睁地瞧着海生断气,什么也没做。
正因如此,他才会打心底里觉得愧对张太后。
可这世上又哪里有全无私心的人呢?
若有,只怕早已飞升成仙当了世人供奉的菩萨了,又何苦在人间受尽苦楚磋磨?
说苦,这日回到仙寿宫的张太后趁着满腔酒意,正是苦到了心头。
她在青竹面前极力表现出云淡风轻的样子,待青竹伺候完她洗漱之后,她便说自己困了,吩咐青竹退下。
而在青竹走后半盏茶功夫后,张太后瑟缩在被衾了,用力攥着一个赤红色的肚兜,哭得泣不成声。
那肚兜是她从前织给海生的。
她为玄珏做过许多东西,而为海生,仅此一件。
她将那肚兜贴在自己的心窝处,口中不住呢喃着‘对不住’三个字。
她的声音轻且无力,仿佛一出口就荡在空气中飘散了去。
后来这夜也不知怎地,她就这么抱着那肚兜,半坐在榻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醒身时,外头天还暗着。
借助幽暗的月光,张太后瞥了一眼桌上的铜漏,如今正是三更天。
脸颊上的泪渍已干,她将肚兜妥帖收在红木衣柜最底下的一层,而后觉得口渴,便行至暖座前倒了一盏清水。
饮罢了水,睡意全无。张太后瞥向菱窗外,瞧见满院的花在夜色中开得独美,于是披了件小褂离了房,漫步庭院内。
是夜无云,月明星稀,将石子路面照得极为亮堂。
可张太后毕竟上了年纪,她的目光望出去,仿佛周遭的事物都被蒙上了一层迷蒙白纱。
她行起路来颤颤巍巍的,在庭院逗留了片刻便折返回寝殿。
倏然,足下被路台绊住,整个人失去平衡向地面跌去。
‘咚’的一声巨响,额头着地,人旋即失去了意识。
宫人起夜的时候发现她满头是血的倒在了庭院内,吓得呼喊了几声,喊亮了整座仙寿宫的烛火。
彼时于朝阳宫的楚衿与玄珏早已相拥入眠,寝殿门被人瞧得劈啪作响,彼此醒身撞入耳畔的第一把声音就是刘奇急促的唤声,“皇上!皇后娘娘!太后在仙寿宫摔倒了,如今人昏迷不醒!您快去瞧瞧吧。”
过多的话刘奇并没有说,只等玄珏和楚衿赶到后才知道原来张太后伤的这般重。
她额头上的破溃面积极大,最深处甚至都能看见森白的骨头。
太医院的太医被尽数招了回来,乌泱一众跪在仙寿宫外。
院判不住向玄珏叩首,只道张太后伤势过重,已然回天乏术。
青竹扑在张太后榻前哭啼不休,楚衿亦情不自禁落了泪。
“太后安枕的时辰,怎会跑到庭院里去?”玄珏声音打颤向青竹问道。
青竹哽咽回话,“太后娘娘今日自回宫情绪瞧着就不大对,都是奴婢不好!奴婢明明已经看出不妥了,却没有执意留在太后娘娘身边照顾!奴婢罪该万死!若是太后娘娘她......奴婢必跟去九泉之下给娘娘赔罪!”
夜色浓稠。
仙寿宫里里外外哭声一片,仿佛已经定了张太后的死局。
而这一片哭声中,唯有玄珏神情淡然坐在张太后的榻前,紧紧地攥着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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