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端午节。
仲夏登高,顺阳在上,五月是仲夏,祂的第一个午日是顺夏登高的好日子,故称之为端阳节。
端阳节起于夏商时期长江以南流域,具体日期已不可考,起源于对天象的崇拜,先周以前,先民祭祀之风盛行,端阳节是祭神的一个节日,而粽子,就是祭神用的祀品,非民食。
晋朝周处著《风土记》,因其期为仲夏第一个午日,改称端午,也可能是周处自己好吃粽子,风土记后,粽子从祭祀用的贡品变成了一种食物。
屈原赶巧了在这个日子投江自尽,经过几千年的以讹传讹,反而说成了是纪念他设立的节日。
入了仲夏,南京城里就热了许多。
好在皇宫里有小型园林,朱允炆便赖在这里避了大半个月的暑。
赶上佳节,朱允炆有心喊朱棣、朱植二人入宫一起吃顿饭,喝两杯,朱植估计是怕朱允炆拉着他斗地主,说什么也不愿意来,只有朱棣一个人来陪朱允炆。
俩人打不得牌,只好一人一个小凳子,相伴钓鱼去了。
本来朱棣是想下棋的,但朱允炆说什么也不愿意,他棋艺太臭,朱棣又不敢赢他,下着下着也就没了意思。
清风徐来,送上一阵清凉。
池旁垂钓的朱允炆很是喜欢这种清闲的感觉。
外廷内阁沿着胡惟庸留下的国策继续推行,新军忙着换防辽东和甘肃,边军开始有条不紊的在京郊大营换防,裁汰老兵补充新兵,重新进行整训和接受思想教育。皇商的摊子铺开,御前司派了一批内监负责查账,几个亲王都老老实实的做着买卖。
整个大明都忙成了一团,朱允炆这个做皇帝的,自然就没了事干。
他除了每隔一段时间去一趟东陵,看看新学种子的学术进展,偶尔也跟着朱植偷摸跑出去到倚月阁听听曲。
“嘿!”
朱允炆手腕一沉,顿时自悠哉中惊醒,忙用尽挑起鱼竿,甩出一尾贪吃的鱼来。
“四叔,朕这可是第三条了。”
朱允炆将鱼扔进身旁的鱼篓,得意洋洋的炫耀道。
朱棣看了下自己身旁空空如也的鱼篓,轻笑着摇了摇头。
越是跟朱允炆待的时间长,朱棣心里越是钦服。
自己输给自己这个侄子输的可谓是一点都不冤。
仅以二十来岁这个岁数来说,宗亲之中,自己当年只好打仗杀人,朱植只好逛青楼,朱柏只好闲游。
朱允炆身居至尊,明明可以酒池肉林、尽情释放一个年轻人的欲望,但却偏偏选择反其道而行之,克己守欲,整日垂钓写字。
无欲则刚,单单这份自控力,就是寻常人远远比不了的。
“一个人如果输给了欲望,便会被欲望支配,继而会逐渐丧失所有的判断力和理性。”
这是当初朱允炆说的话,朱棣便记在了心上,回到家就把这句话原封不动的说给了朱高煦和朱高燧两人。
“臣久经战争,这心呐,静不下来。”
朱棣自嘲道,“连钓个鱼都心急如焚,远远比不上陛下。”
“这治天下与钓鱼是一个道理。”
朱允炆将鱼饵挂上,再一次甩杆入池。
“宜缓不宜急,没有一口吃成的胖子,也没有旦夕可吞之国。”
朱棣就是个急性子,五伐漠北,老盼着一战灭族,换北疆几百年和平,结果却是空耗国力,马背上的民族来去如风,打不过你还跑不过你吗?
人家的核心力量并没有受损,你朱棣会打仗我们认怂,但你能长生不老吗?
朱棣一死,人家就在土木堡报了仇。
“陛下教诲,臣谨记于心。”
朱允炆闻言呵呵一笑,自嘲两句,“朕哪里敢当这教诲二字,朕也有急躁的时候,就说去年文华殿上的事,朕不也是想当然了吗?那件事给了朕当头棒喝,让朕知道,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朕什么身份,做一件事情之前,还是要谋定而后动。”
“陛下及冠之年,平西南、稳朝局、开大世,文治武功足以称一代雄主,还能戒骄戒躁、每日自省,这芸芸众生,谁不心悦诚服。”
朱棣感叹一句,“臣伴驾左右,自觉所学甚多,陛下莫要自谦了。”
朱允炆便哈哈一笑,好在他脸皮厚,生生受了下来。
“陛下言,天下无旦夕可吞之国,是不是寓指安南?”
南京城里有风言,其实多是五军都督府的武勋传出来的,他们觉得安南好不容易打了下来,就这么撤了军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留下一万人够干什么的?
安南的政治体系被完全的保留下来,甚至连一个王公大将都没有杀,安南这个国家,做主的不还是安南人吗?
大明呢?
一点便宜没有占到!
朱允炆颁了圣旨到安南,怎么说的?
“王师此番征伐,皆因胡逆季犁犯上作乱,以臣子忤逆君父,既以伏诛,余恶不纠。”
这算怎么一回事?
仗白打了?血白流了?人白死了?
也就是现在朱允炆已经开始有了威望加身,不然那些武勋又该上奏本请命。虽然他们不敢当着朱允炆的面质疑,但私下里也没少哀叹诸如“皇帝过于仁慈。”之类的话。
“四叔也不知朕之所想所虑?”
看到朱棣摇头,朱允炆便是眉头微蹙。
古人的能力或许有,但是眼界似乎,真的有些窄。
堂堂成祖永乐大帝,长于军略短于政治,看来确实如此。
历史上的朱棣灭安南,灭后便废国置省,安南就造了十几年的反,最后朱棣不得不恢复安南国,所有的官员和驻军全部撤回云南,所谓的交趾承宣布政使司,就像一颗流星般消失了。
这便证明了,用粗暴蛮横的办法是解决不了安南的。
“臣愚钝,实不知陛下心中所想。”
朱允炆待的累了,便喊着朱棣,两人起身走到一旁凉亭,左右给上了冰镇的绿豆汤。
“再回答四叔的问题前,朕想考四叔几个问题。”
朱允炆没有回答朱棣的话,而是反问道。
“知道朕为什么要跟鞑靼的阿鲁台开边贸吗?”
你不就是为了好腾出手来对付我吗?
朱棣心里腹诽,但这种话哪里敢说,只好硬着头皮自我调侃,“臣愚昧。”
朱允炆便玩味的看了朱棣一眼。
“朕刚登基的时候,朝局不稳,西南又生了战事,朕需要一个和平过渡的时期。”
得,就知道皇帝心里跟明镜似的,说这话就是在点我朱棣啊。什么叫朝局不稳,你不就是想说,边地强藩,主少国疑吗?
“陛下英明。”
“但这只是其一。”
朱允炆润了润嗓子,“北元为什么内斗分裂?”
朱棣一时间有些跟不上朱允炆的脑回路,但还是如实禀告,“洪武二十年,金山之役我大明一战定乾坤,纳克楚投降,北元就此退入漠北,长城之外数千里、辽东并整个河套皆入我大明版图,漠北贫瘠,不足以养活北元如此多的部族,因此内斗。”
前文说过,土地兼并的核心是资源兼并,游牧民族同样存在兼并问题。
漠北也就是斡难河一带,在往北不远就到了现在的贝加尔湖,也就是西伯利亚,适合放牧的面积并不多。
而当年成吉思汗建立的蒙古帝国体系并非只有蒙古一个种族,他们在扩张中吞并了很多的其他民族,包括现在俄罗斯的很多民族都在当时的蒙古体系中。向西,迫降了无数的中东国家,兵峰一度抵至非洲、中欧。
如此大的版图、如此繁杂的种族,随着蒙古帝国的崩盘,自然瞬间一盘散沙。
瓦剌部和鞑靼部早先自然是北元的狗腿子,金山之役后,北元帝国最后的军事力量被蓝玉打崩,这两个大部落也就开始想着独立了。
虽然名义上还是听北元黄金家族的话,但已经开始互相大打出手,争抢地盘和资源了。
实力上来说,瓦剌强于鞑靼,但瓦剌内部分裂,瓦剌实力最强的马哈木现在正忙着搞一统。
他们打不过大明,哪怕他们联合起来也差得远,当年让他们闻风丧胆的蓝玉死了,那个在他们心中比肩鬼神的朱元璋也死了,但朱棣还在。
他们交替着跟朱棣交手,就没有一次占到便宜,心气早就被打服了。
侵略不了大明抢不到食物、药品怎么办?
那就只能互相伤害了。
死的人越多,活的人,才能越多,不然大家都要玩完。
“北元内斗分裂的原因在于打不过咱们,资源又有限。”
朱允炆解释道,“如果不能用扩张来解决资源问题,就只能用杀戮来减少消耗资源的人口。草原上只能活下来一个种族,要么是瓦剌、要么是鞑靼。北元残余的黄金家族部落,夹在他们中间,消亡也只是早晚的事。”
朱棣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知道朱允炆提这件事,跟安南有什么关系?
“你说,朕恨那些游牧民族吗?”
“凡是有良知的汉人,都不会忘记那段血海深仇!”
这种问题,朱棣想都没想就回答上来。
朱允炆便颔首,“朕恨不得他们灭种,但朕不能靠幻想就让老天爷降下天怒,朕要想办法用手段,让他们毁灭是朕的政治目的,朕若是御驾亲征,领兵百万亲自讨伐,四叔觉得可行否?”
朱棣猛摇头。
“断不可行!他们虽然内斗,彼此都有仇怨,但我大明一旦北伐,他们就会团结起来对抗咱们。”
“游牧民族来去如风,朕一旦北伐,他们会团结起来骚扰咱们,袭击咱们的后勤补给,将战线无限拉长,直到将咱们拖死在茫茫草原上。”
朱允炆解释着,“朕的意思便是如此,战争是实现政治目的的一种手段,贸易也同样如此,当战争不可行的时候,朕就要用别的办法来实现朕的政治目的。
瓦剌强于鞑靼,一旦等到瓦剌的马哈木一统,等待鞑靼的只能是毁灭,所以朕跟鞑靼开边贸,给他们食物、御寒的衣物和药品,于是,鞑靼的阿鲁台就可以腾出手来,趁着马哈木还没有一统瓦剌的这个机会,疯狂的袭击瓦剌,包括攻击北元,扩张势力。”
“陛下的意思,臣懂了!”
朱棣终于恍然大悟,“此消彼长,陛下在用这种方式帮着鞑靼攻击瓦剌,使得鞑靼的实力渐渐跟瓦剌人持平,如此一来,瓦剌一统后,也不可能轻易的灭掉鞑靼部,马哈木跟阿鲁台为了各自的部落能够在贫瘠的漠北生存下去,他们必须内战!两虎相争,必一死一伤!”
“一个统一草原的游牧民族,终将会成为我大明的心腹之患。”
朱允炆颔首。
“所以朕要让他们,即使统一了,也元气大伤,等将来他们分出了胜负,朕再北伐!四叔,你记住朕刚才的话,实现政治目的的手段,不仅仅局限于战争一种。灭亡他们,才是朕跟鞑靼部开边贸的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实现政治目的的手段,不仅仅局限于战争一种。
朱棣很快明悟过来。
对于安南,朱允炆的政治目的是什么?是吞并!
没有哪个皇帝不希望在位的时候,立下开疆辟土的荣耀。
但吞下安南的手段,不仅仅只依靠战争。
“陛下曾说过,灭种靠文化。”
朱棣又想不明白了,“既然如此,陛下何不强制颁行法令,清理安南顽固份子,吸收一批本地愿意为爪牙的势力,分而化之,加上移民驻军,派读书人进行教化,时间一长,不也就可以了吗?”
朱允炆就哈哈大笑起来。
“这种方法固然可行,但耗时耗力耗心血,朕还要留着大军分驻在安南各地,用武力来保证实施,应对如潮不止的安南民族反抗。但,朕还有更好的办法。
朕撤出驻军,也不杀安南国上下任何一个官员将军,他们的政治体系被朕完整的保留下来,你觉着他们会不会感谢朕?”
朱棣便皱起眉头,皇帝如果这种想法,是不是太幼稚了?
“政治是肮脏的,也是不会掺杂感情的。”
朱允炆已经自行开口解释起来,“他们不会感谢朕的,他们嘴上夸几句,但背地里会骂朕,骂大明是个傻子。
呵,大明虽然撤出去了,但朕也已经为他选好了敌人。”
朱棣的眼睛瞬间亮了,宛如醍醐灌顶一般蹦了起来。
“寮国、暹罗、刀甘孟!”
“胡季犁是个枭雄!”
朱允炆由衷赞叹了一句,“安南如此贫弊之国,在他手里,几十年内倒也强大了起来,甚至还吞灭了占城国,实力一度位居西南诸国之最强,现在胡季犁死了,安南的大军也被咱们打散了,现在的安南,就是一个脱光了衣服的婊子。”
朱棣已经完全明白了朱允炆的意思,他顺着朱允炆的话说道,“咱们大明一旦占据安南,或者大军留在那里,西南诸国就会害怕,他们会像瓦剌鞑靼那样,团结起来抵抗咱们,但是咱们撤去了驻军,甚至没有惩罚安南任何一个人,他们会认为,咱们并不贪图他们的土地和人口。
咱们不撤兵,逃亡寮国的刀甘孟跟寮国是一条心的,因为要提防咱们,寮国会供给刀甘孟的军队粮食,但咱们走了,寮国就不可能养着这十万人,那刀甘孟就会抢寮国的百姓,寮国就要跟刀甘孟打!
刀甘孟会逃,他能逃到哪里?只有安南!一个没有胡季犁的安南!”
朱允炆很开心的笑了起来,朱棣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仅仅是刀甘孟,寮国、暹罗也会抢这块蛋糕。所以,朕不能杀安南的将领,杀了他们,谁还能领兵抵抗朕给他们挑选的敌人?瞬间就亡了国,哪能让他们感到疼呢?”
“让安南成为战场,一个旷日持久,充满杀戮和战争的战场!”
朱棣感叹道,“安南的百姓要遭殃了,这种情况下,已经多年汉化的他们,在心里,对我大明的接纳程度,甚至远远高于寮国和暹罗!一边是入侵和杀戮,一边是陛下今日的恩赦宽仁,两相比较,安南的王公大臣们,会由衷‘感谢’陛下!”
“等着吧,当仗打起来之后,安南的那些官员,会上书,求着朕出兵帮助他们的。”
朱允炆将杯中的绿豆汤一饮而尽,过瘾的哈了口气,“届时民心所向,王师再去安南,迎接咱们的,可就是箪食壶浆了。”
大明的军队在,起码有和平。
大明的军队走,只能是死亡!
“只有让安南的百姓体会到什么是朝不保夕,什么是杀戮荼毒,他们才知道,每天在大明面前摇摇尾巴就能获得一根骨头,做狗,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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