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大的谨身殿内,朱允炆还高居首位蹙眉为内阁首辅的人选而发愁,连郁新等人带着六部尚书进来都没注意。
“臣等参见吾皇圣躬金安。”
几人齐声的唱礼声将朱允炆惊醒,扶着额头的手便凌空轻轻一挥。
“都坐吧,不用多礼了。”
待内侍加了凳子到几人坐定,朱允炆才开口:“暴阁老走了?”
“是的。”
“嗯。”
朱允炆闭目养神,轻嗯一声却没了下文,殿内又陷入到寂静之中。
皇帝不开口,这些人也没有厚脸皮的主动开口提起这件事,都眼观鼻、鼻观心坐在各自的位置上装木头人。杨士奇眼尖,发现平日里随驾御前负责拟诏的杨溥消失不见,脸上便闪过一丝狐疑。
大殿之中,除了暖炉里燃烧的木炭不时噼啪作响,便再无一丝杂音。
“暴阁老致仕归乡,奉天殿大学士的位置不能空,朕这边关于这个人选也是悬而未决,你们都是朝政的顶梁柱,议议吧。”
让谁来坐这个位置,朱允炆心中其实已经有了定数,他还是比较倾向于郁新的。
虽说郁新不算什么铁杆的帝党,但到底还是忠心国事,能力也有,先用几年,杨士奇不妨在锻炼几年,正好接班。
虽说心里有了数,但他还是要把这个问题推出去,踢给这些一品、两品的大臣,借着这个机会,重新审视一下朝堂内的政治格局。
而听到皇帝要让他们自己来推选,大家伙脸上都微微有了些许变色。
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是想借着这个机会看看朝堂上有哪些朋党吗?
几个私下里关系不错的重臣都互相对视起来,颇为迟疑。
但万一皇帝确实是没拿定主意,让大家伙举荐,不趁着这个机会把自己的老大哥推上去,那岂不是白白错过了?
皇帝这是阳谋啊。
“既然没人愿意先开口,那臣便抛砖引玉,斗胆了。”
第一个站出来的竟然是解缙,他一开口,大家伙心里就都有了数。
“臣举荐杨阁老。”
到底是同乡啊。
解缙说起话来底气十足,丝毫没有避嫌的意思:“陛下御驾亲征期间,内阁与燕士子殿下同监国政,大大小小一应事务,具由杨阁老操持,兢兢业业,常批览国事与深夜,才有中枢自地方井然有序。臣虽与杨阁老出于同窗,但举贤不避亲,故为国家之事,臣提议由杨阁老晋奉天殿大学士。”
朱允炆放在大案上的食指轻轻跳了一下。
“臣有不同意见。”
见解缙已经迫不及待的蹦出来,工部尚书严震直也就沉不住气的站了出来。
“诚然,监国期间杨阁老却有操持之功,但涉及后勤重事、协调地方往西南、东南两地输送补给的事,一直是郁阁老秉持。
赖陛下天威庇佑,两地齐齐报捷,郁阁老是有功与国朝的,而且自洪武二十六年,郁阁老履任户部尚书至今十年间,国力蒸蒸日上,地方官仓府库日益丰盈,这都是郁阁老规制之功,而且郁阁老又是内阁次辅,四年多来与暴阁老也是配合的相得益彰,故臣荐郁阁老。”
他俩是什么关系来着?
这个念头在朱允炆的脑子里转了一圈,就回忆起自己前两年看过的这两人生平履历。
郁新还只是户部度支主事的时候,严震直还没当官,因家境巨厚而被选为浙江的粮长,负责税粮的输送,倒是跟郁新的岗位正好对口。
那严震直入朝为官,就有可能是郁新举荐的,而直接越过了科举,这么说来,郁新与他有知遇之恩啊。
“臣也举荐郁阁老。”
作为郁新多年的老部下,铁杆心腹,夏元吉哪怕不站出来,大家也都知道他属于哪一派的,所以倒是很干脆的支持了他的老领导。
“臣附议。”
吏部尚书毛泰也站了出来,他跟郁新是同科进士,又跟严震直穿的同一条裤子。
吏部、户部、工部,三个大部的尚书都联名举荐,朱允炆拿眼一瞥,便能看到郁新那古井无波的面皮上不时闪过的激动。
“方阁老的意见呢?”
同为阁辅,朱允炆也想看看这个方孝孺能有什么态度。
皇帝这也太没素质了吧!
你问我什么意见,我能说我自己也想当吗?
方孝孺心里凄然,便也知道在皇帝的心里,自己是已经被淘汰掉了,当下就有些意兴阑珊,站起身拱手道:“臣亦举荐郁阁老。”
朱允炆心里便有了数,现在还没发言的也就剩下兵部尚书齐泰、礼部尚书王谦和刑部尚书张春了。
齐泰是自己的潜邸之臣,但这几年一直没有得到重用,存在感不强,因为兵部的职权现在比较单一,主抓名册和招录工作,呆在中枢的时间也就年底到跨年初这几个月,夏秋两季基本上都在全国各地瞎转悠。
他跟郁新、杨士奇都没多少交情,朱允炆瞥了他一眼,就知道齐泰今日是不打算发言了。
礼部尚书王谦,暴昭的心腹,此前通政司的左通政,礼部尚书郑沂死了之后,是暴昭提拔的他。他也是郁新一伙的。
刑部尚书张春,这倒是个例外,他是建文二年,自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的位置上提拔到的刑部左侍郎,那一年杨士奇还没入阁,暴昭还兼任着刑部尚书,他挺郁新的可能性也很大啊。
这么说来,六部之中,五部尚书都跟郁新有或深或浅的交情了。
果不出朱允炆所料,王谦和张春先后站出来,都毫无意外的挺了郁新。
“既然大家都发了言,齐卿家,你也说说吧。”
朱允炆点了齐泰这个当年自己潜邸之臣的名字。
齐泰这才恍如睡醒一般,站出来,躬身道:“臣亦举荐郁阁老。”
方孝孺与六部联名!
朱允炆的面皮僵住了。
郁新的面皮也僵住了。
杨士奇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为人察觉的浅笑。
“看来郁卿,你晋奉天殿大学士是人心所向啊。”
朱允炆看向郁新,发现后者的脸上已经不复方才的胸有成竹,而是冷汗密布。
皇帝要借着推选内阁首辅的机会看一看朝堂之上的朋党之分,结果哪里有什么朋党?全是他郁新的人!
皇帝会怎么想?
这一刻,郁新就知道,自己败了!
自己输给了杨士奇。
他不能做内阁首辅,他做这个内阁首辅,就是自己把自己送上断头台!
“臣惭愧。”
郁新哆里哆嗦的站起身:“朽木之姿,哪里配得上首辅之位,都是诸位同僚抬举错爱罢了。陛下明示,臣实不配位。”
不怂不行啊,郁新连一点犹豫都没有就直接辞拒,哪怕他再怎么想坐这个位子,他也不敢坐了。
“既然郁阁老自谦,那这个位置,朕可就给杨士奇了。”
朱允炆站起身,淡然道:“就这般,拟旨,通政司明发地方,杨士奇晋奉天殿大学士,郁新仍为文华殿大学士,解缙增补入阁。”
说完,拂袖离开,身后一片山呼万岁之声。
解缙跪在地上,用眼神偷瞄了一眼杨士奇,双目之中没有羡慕,而是满满的敬佩和钦服。
这杨士奇的手段,好高明啊。
犹记得大朝会暴昭致青辞那晚,自己去杨士奇府邸拜会,说起内阁的事,那杨士奇就成竹在胸,仿佛已经手到擒来一般。
那一晚,自己还傻傻的问杨士奇,哪里来的自信。
“六部之中,多与郁新有旧,阁臣之中,方孝孺与暴昭、郁新更是铁杆的盟友,竞争首辅之位,士奇何以如此自信?”
杨士奇微微一笑:“齐泰是陛下潜邸之臣,我又是帝党,此人可以争取,刑部尚书张春与景清有旧,也可以争取。”
“这也不过两人,希望渺茫啊。”
“若是这两人举荐吾,自然渺茫,若是吾让他二人举荐郁新呢?”
推窗望月,杨士奇颇有指点江山之风采。
“如此,六部与那方孝孺皆荐郁新,你便是借郁敦本八百个胆子,他还敢当这个首辅吗?”
解缙登时恍然大悟,挑起大拇指赞道:“士奇高明啊。”
末了,解缙又疑惑不解。
“既然如此,士奇为何还要我第一个站出来举荐你呢?”
“总不能表现的太明显不是?”
杨士奇拿手一指解缙:“你我二人是同乡,连你都去支持那郁新,岂不是让陛下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把戏?让你第一个站出来,后面的却全都是支持郁新的臣工,这样就会让陛下有一种错觉,觉得满堂大员,都是他郁新的同党。
会让陛下觉得,除了我杨某的同乡,朝堂之上就无人支持我了,如此一来,为了平衡,你解大绅,也就可以入阁了。”
论玩脑子,解缙哪里是杨士奇的对手,当下就是喜出望外的连赞三声,自然要一切都以杨士奇马首是瞻。
那夜的一幕幕还在眼前,而今日果不出杨士奇所料,郁新不敢接任,让他杨士奇平白捡了这份大礼!
政治这一块,除了暴昭这个吃了六十多年粮食的老家伙还能跟杨士奇斗斗,那郁新输给他杨士奇,真不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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