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宫里办了场宴席。
赏雪看梅,同时也是皇帝当众考验朱宏文的日子。
御花园中搭起了观景台,背靠假山,两边隔断一起,既将凛冽寒风挡住,又能将美景一览无余,尤其惬意。
宫中梅林颇有讲究,不管品种还是形态都是一绝。从宫粉、朱砂到金钱绿萼,全都开得正盛。
这宫宴办得盛大。
得了邀请入宫的宾客更是除了皇室,还包含了达官贵人甚至文人墨客。
荣安听常茹菲说了一嘴,去年初雪后,并没有如此大宴。而今年这宴席,是皇要办,太后着手的。
换而言之,刻意跳过了贵妃。
荣安看向了与太后说笑正欢的朱宏文……只怕,皇帝执意将宴席弄得这么大,是要烘托孙子这个主角吧?
确实,她的猜测准确。
绝美景致下,一众文人自是按捺不住,借景抒情,纷纷提笔。而皇帝则刚好借机将话题引到了孙子身。
当着众人,皇帝先抽查了孙子《千家诗》中咏梅和诵雪诗,又引申着问了不少外延题,最后还让孙子按着陶大学士雪景诗的格式以宴席为题,当场作诗一首。
朱宏文全程表现都很好。
小小的身板高高站着,比那些白雪红梅还引人注目。
众人对他多有赞叹,不仅仅是他将课业已经习到熟透,反应力和应对力都很强,更因他那毫不发怵,从容不迫,淡定应对的态度,实在让人不敢小觑。
不少人都回过味来,今日怕是皇帝刻意要让孙子扬名,暗中推一把的日子。再想想,古往今来,别说早早册立皇太孙,就是直接跳过儿子传位于孙的先例也不少。啧啧,万事皆有可能啊!
再瞧瞧正在画作将儿子刚即兴之作往誊,那一手字迹龙飞凤舞风流洒脱的兴王……这位皇长子虽不顶事,但也不作恶作妖,太平盛世里,只要辅佐之人有本事,一样能得安泰。大概皇便是打的这样的主意吧?
也是,如若这般,太子不太子的,又有何重要?
皇帝对这个孙子很满意。想当年,儿子们在孙子这个年纪时,可没这能力。这孩子天赋好,机灵懂事,只要加以培养。何愁不成器?
皇帝履行诺言,给了朱宏文一个自选授业师父的机会。
“文儿可以随意选吗?”他巴巴看着皇帝。
“自然。皇祖父一诺千金。”
几位翰林均是挺直了腰板,他们都在书房任教,声名在外,应该会被选中。那朱宏文太小,虽教授他有些大材小用,但看着是可造之材,倒是可以勉为其难一教。
可谁曾想,那孩子竟然面向了陶老学士一步步走去。
步履不停,坚定快速。
多少人都暗中惊呼,就陶老那辈分,那过去,那威望……可是指点过两位皇的。让他老人家指点一个稚子?陶老能愿意?皇也不会让陶老难为吧?
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那边朱宏文却已跪磕了下去。
“徒儿朱宏文叩见恩师。”
众人齐齐抽气,他是皇孙!何必弄这么大阵仗?没必要!而且谁都还没答应呢!
他这么一喊一跪,是直接斩了再奏啊!
陶老张张口,原本已到嘴边的推辞就这么卡在了喉间。
他慢慢将那口气咽了回去。
这孩子,是得了父母授意吗?如若不是,倒是叫人得高看几分。
陶老赶紧回礼,看向皇帝。
皇帝眼中对孙儿也有赞许流露,随即给了陶老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本以为这就完了,哪知朱宏文又大步前在虞博鸿跟前跪下。
虞博鸿愣了。
“……”老子不要!自己家里的事都转不过来,天天忙得四处奔波,哪有那时间?
虞博鸿:“皇,臣手头……”
皇帝也是一抬手,止了他话,示意他再等等。
皇帝并未对这个孙子有过特别的示意。
此刻朱宏文这么选,他是高兴的。
皇帝不怕这小子选错,也不怕他没眼光,只怕他没有高大的目标和向往。这个机会是皇帝特意给他的,其实皇帝就是想要看看,他敢不敢往挑战!
“随他选”这个范围够大了。只要他的目标是自己身下的座,那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选文武官中实力最强的那个。他能这么选,皇帝心里对他的计较便又多了一重。
朱宏文过来皇帝跟前跪了,小小的人儿,从言语到礼数却都很正式。
“皇祖父,孙儿已经选定,希望可以得陶老学士授文,虞大将军教武。”
“为何选他们?”皇帝笑问。“是因陶老学士文学最好,因为虞大将军武艺最好吗?”只一句话,皇帝便又给这孩子挖了个坑。
若回答是,那么他便会得罪在场一大部分人。想做皇帝,光有一腔热忱没用,为人处世也是高深学问。
朱宏文有明显一愣,几息后才道:
“因为大伙儿都说陶老学士德高望重,受人敬仰。孙儿既想要学君子之德,也想做一个人人称颂之人。另外,陶老学士能让大伙儿都敬重,人际关系也是孙儿也想要学的。
虞大将军则既要忙于禁军事务,还将皇祖父身边的指令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既能领兵打仗,还能管理人才,人人都称一句能干。孙儿觉得虞将军很有本事,所以想学。”
众人再次对朱宏文高看一眼。
他没有皇帝的当,所以并没得罪人。可他也没否认,其实是认可皇帝说法的。他强调的,是其他的本事和品德。偏偏他所强调的那几点,也都是很重要,且能收获人心的。
这样的回答,令得陶老爷子和虞博鸿也都将视线定在了他身。
这是才七岁多的孩子啊!
比他爹强太多了。
皇帝哈哈笑。
“你的要求,朕可以答应。但有一点,陶老学士年纪大了,没有精力去每日指点你。虞将军更是事务繁多,也是没有时间。你若执意要拜他二人为师,或许只能得一虚名,你觉得如何?”
“孙儿愿意全力调剂时间。”
“那便成了。”皇帝直言让虞博鸿和陶老学士每十日抽两个时辰调教,其他时候,便让书房的师傅们教导皇孙学业。
荣安与陶云正眼神交流,两人都觉这朱宏文年纪不大胃口不小,竟是这么轻而易举就将他们两家给拖了关系链。好在皇帝应该还在观望期,否则被个毛孩子绑定,总叫人有些心头发毛。
另一边,泰王的眼里渐渐晕了一层苦涩。
本以为,他的行路最大的阻碍是朱永昊。哪知除了那颗挡路石后,他的存在感也跟着没了。不如一个孩子,甚至不如太子还在的时候。
想到对手是个七岁多的孩子,他心头便憋闷到不行。赢了不光彩,输了更丢人!他怎么做,似乎都开心不起来。
宁王与他到底一道长大,品出了他的苦,便与他一杯杯喝了起来。
这种时候,两兄弟再次生出了惺惺相惜感。抱团,至少不会太悲伤,太绝望……
众人没想到的是,那边朱宏文又道“缺了个教骑马的师父。”
皇帝就笑他:“骑马可以到十岁学,不着急。”短胳膊短腿的,马不行,驾驭更不行。
“可燕安王世子早就答应孙儿了。孙儿也不要求他人了,只求皇祖父让世子言而有信。”这一次,朱宏文脸总算露出了孩子气。
一张脸因为气呼呼所以憋红,妥妥就是在告状。
“朱承熠!怎么回事?”皇帝啐声。
这事知道的人不少,一下噗嗤笑开了。还不是婚前为了骗孩子多吃几个蛋而应下的债务?
朱承熠早忘了教骑马的事。“文儿,你这会儿告状就不地道了。不是不教你,这不没空吗?新婚懂不懂?人生有四喜知不知?”
“徒儿不是告状,只是催促。徒儿每日带着马驹翘首以盼,今日还请师父给个准信定个日子。”朱宏文憨憨笑着,露出两颗虎牙,还看向荣安:“师娘,求您放师父几天假?”
“噗嗤。”众人又笑……
荣安自然不管这事,皇帝则直言让朱承熠自己与小皇孙议定骑马事宜。从那日起,朱承熠又多了一项教授朱宏文骑术的活计。
陶云拉荣安袖:“你家好像彻底被绑定了。”
“眼下风平浪静,跟着皇走应该错不了。以后若有问题再说吧。”荣安多看了那朱宏文几眼,刚好扫眼到闷闷难乐的泰王妃,也是不由唏嘘。这么一来,赵氏更得着急了吧?没有孩子,这方面连一争长短的底气都没有啊!
宴席中段,突有一个宫女慌慌张张跑来。
侍卫见她形迹可疑,步履凌乱,前去拦,她却大呼小叫要求见皇。
她声音太大,引了众人关注。
皇帝刚要让顺公公去瞧一眼,可她已经喊起来,说她主子,崔嫔娘娘有最后一求。
崔嫔?
众人思量两息才反应过来,是指六皇子朱永霖的生母。次围场之行她被儿子牵连,皇震怒,不但夺了她封号,还将她从贵嫔贬成了嫔,并彻底禁足。
几个月不见她,众人几乎都忘了这么一号人。
“最后一求”?
众人面面相觑。
什么意思?
皇帝听得直蹙眉,继而冷笑:“崔嫔不是被禁足了吗?她的宫人是怎么出来的!”
人被带了来。
那宫女砰砰砰不知疼一般叩头。
“奴婢认罪,奴婢是将送饭的宫女打晕后装作她的样子瞒过了几位公公跑出来的。奴婢愿意领罚,但奴婢有话要说。”
原来,说崔嫔病了。
“娘娘多日颗米未进,虚弱至极。今日病中听到奏乐,知道是赏梅的时候到了,多日起不来身的娘娘竟然坐起来了。娘娘想求皇一个恩典,来宴席看一看。皇知道,娘娘最爱宴席,最爱梅花,最爱赏雪。娘娘说,这是她的最后一求,只希望皇成全。”
皇帝冷笑,示意将眼前宫女带下,扔去浣衣局,崔嫔宫中里外所有人领罚三十大板。
至于崔嫔那里,他想都没想便拒绝了。
崔嫔一向擅搞小动作,谁知真病假病,谁知是不是又要使手段,皇怕堵,不想见他。
这事一出,已将他兴致扫了一半。想到废太子,再看看眼前年纪尚小的皇孙,刚刚的欢喜全被烦躁取代了。泰王则与宁王依旧一杯接一杯,两人说话间,神色都带了几分郑重。
而人群里,则有人眯了眯眼,勾了勾唇……
宴席在午后不久便散了。
一众纨绔许久不见朱承熠,大婚那日又被他轻易跑掉,酒没喝几杯,新房也没闹成……今日见面,哪会这么轻易放过他?酒没到位,都在兴头,便要拉着他出宫再找地方玩几轮。
哪知朱承熠却将荣安做了挡箭牌。
“河东狮吼”——他怕。
“皇御赐了戒尺,所以兄弟们,今日不行。”他已经喝得满身酒气,再喝几轮,只怕某人会嫌弃他一身酒气不让床。万一那帮崽子要玩得晚,必定会有献唱献舞的。某人鼻子尖,他要是沾染了脂粉气,这新婚就彻底完了。
应酬那帮人,确实没有搂着身娇体软的娘子舒服。
“玩乐的话,怎么这得等新婚这个月过了,是不是?”到下月,他就任了,可以光明正大推脱,谁也不得罪。
一众纨绔看着紧跟虞二往宫外走,再也没有昔日飞扬气的兄弟,既好笑又可惜。
妈呀,娶了母老虎,不让出门,不让纳妾,只领着几十两一月的零花银,连酒都不敢喝了。
这虞荣安有些霸道啊!
要不要帮帮兄弟?一众纨绔面面相觑。
于是第二日,王府便迎来了一群纨绔。
美其名曰:恭祝朱承熠高升。
众人带礼前来,王府自然没有不接待之理。
荣安乐得清闲,让朱承熠去前院安排。
说来惭愧,成婚半个多月,王府的很多地方她都还没去过。趁着雪景还在,刚好可以走走。
她安排了人去前院置办酒席后,便提了一壶热好的花雕往府里中段的一座假山去了。
山有亭,刚好赏赏景,看看她的王府。
下了西北方向挡风的厚竹帘,酒具排开,荣安刚舒舒服服躺下,目光便定在了正南边前院方向……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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