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嘘……”
夜阑人静,帐外风雪呼啸,不时有缕缕寒风自缝隙间钻进帐篷里来。
“呼……呼……”
火塘里的篝火被钻进来的缕缕寒风吹得摇曳生姿。
“呼……噜……呼……噜……”
薛涛裹着毡毯蜷缩在火塘旁,已经酣然入睡,显然疲惫已极,玉树临风的一个俊俏公子哥儿此时竟然鼾声如雷。
山谷里的那场迷雾,墓室里的那具棺椁,北俱城下初陷阵,木犁城外狼奔豕突……
近日种种涌上心头,李汗青思绪纷乱,一时难以入睡。
轰隆的铁蹄声,震天的喊杀声,凄厉的惨嚎声……犹在耳畔回响;漫天的箭雨,森森的刀光,横飞的血肉,遍地的人尸马骸……仍历历在目。
龟儿的……
突然,李汗青心底竟莫名地涌起了一股异样的亢奋情绪。
老子竟然……一路闯过来了,从那尸山血海里闯过来了!
龟儿的!
亢奋的情绪不断地发酵,蔓延,让李汗青的思绪又变得活跃了起来。
老子以前在怕什么?竟活得那般小心翼翼,那般苟且卑微!
真他娘的白活了!
万里江山如画,盛世繁华似锦,千娇百媚争艳,华堂醇酒珍馐……老子活了二十五年,竟然都未曾享受过。
修了多大的福分,才有幸来这人间走这一趟,怎能就那样默默无闻地走完这一趟?
不行!
如画江山我要赏,千娇百媚我要享,盛世繁华我要争,醇酒珍馐我要尝……这趟人间,老子不能白来!
活跃的思绪再次变得纷乱,李汗青渐渐地累了,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漠北的冬夜很长,那纷繁斑驳的梦境也很长很长。
在那纷繁斑驳的梦境中,有金戈铁马、尸山血海,也有拜将封侯、意气风发;有漠北苦寒、甲胄冰凉,也有中原繁华、温香软玉……
“嘭……”
温香入手,软玉入怀,一场美梦刚刚做到妙处,却猛地被一声闷响惊醒了过来。
他娘的!
李汗青猛地睁开眼来,只觉怅然若失,却听得帐外已是惊呼声四起了。
“狗日的,帐篷被雪压塌了……”
“救人!快救人……”
帐篷被压塌了……
李汗青腾地一下翻身坐起,跳下床榻就直奔大帐门口而去。
“大人……”
蜷缩在火塘旁的薛涛也被惊醒了,慌忙起身追了上去,正要说话,李汗青却已撩起了帷幔,帐外的寒风“呼呼”地灌了进来,让薛涛激灵灵一个冷颤,咽回了后面的话。
“嘶……”
李汗青也倒抽了口凉气,脚步却没停,一头扎进了茫茫的风雪里,循着喧哗声奔了过去。
“吭哧……吭哧……”
晨曦已经初露,但风雪依旧在呼啸,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营地里的积雪已经没过了李汗青的膝盖,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么厚的积雪。
“慢点!慢点……莫把下面的兄弟压到了……”
“一边去几个人,我们一起用力往上拉……”
被大雪压塌的帐篷就在李汗青那顶帐篷右侧十来步外,李汗青过去时,已经有十多个兄弟赶了过来,扒雪的扒雪,扯帐篷的扯帐篷,忙作一团。
“都别他娘的瞎整!”
苟富贵赫然就在其中,见众人有些慌乱,便一声厉喝阻止了众人,拔出了腰刀,“把帐篷给老子割开……”
这种帐篷不小,里面用木头搭起架子,外面盖着雨布,一顶帐篷能住十多个兄弟,上面还压着积雪,要想把它整个都拉起来,谈何容易?
“嘶啦……嘶啦……嘶啦……”
有人连忙拔刀割起了雨布,有人掀开割开的雨布找起了被埋在下面的兄弟们。
见状,李汗青暗自松了口气,就准备上前去帮忙。
“大人!”
就在此时,王东壁也带着一伙兄弟过来了,正好看到李汗青,不禁怔了怔,连忙迎了上来,“你有伤在身,跑出来做什么?这里有兄弟们呢!”
就那么大块地方,二三十人上去已经有些挤了,李汗青自然不会再往上凑,便冲王东壁摆了摆手,“我已经没事了。”
“哦?”
王东壁有些狐疑地打量了李汗青几眼,这才放下心来,“大人的气色看上去确实不错……”
“东壁!”
李汗青打断了王东壁,神色凝重,“你找些兄弟去各处帐篷看一看……最好的,把各处帐篷上的积雪都清理一下!”
“是!”
王东壁连忙允诺,匆匆地去了。
“薛涛,”
李汗青又扭头望向了跟在身后的薛涛,“你也回去……”
这狗日的雪,怎么还不停?
西门门楼上,夏伯言临窗而立,俯瞰着隐于茫茫风雪之下的铁木城,愁眉不展。
“将军,”
夏鲁奇轻轻地走了过来,望了一眼窗外的茫茫风雪,神色凝重,“看样子,这雪是停不下来了……”
“会停的!”
夏伯言强自一振精神,轻轻地打断了夏鲁奇,“让兄弟们都沉住气,再等等……如果柴禾不够烧,就拆了那些空置的帐篷,一定不能冻死人!”
雪一直下着,城中已是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如果离了篝火,“冻死人”可就不是玩笑话了。
“是!”
夏鲁奇连忙允诺,却没有立刻离去,稍一犹豫,又忍不住开了口,“将军,此地距离镇北关不足三百里,若趁风雪突围……”
“突围?”
夏伯言一声轻叹,声音苦涩,“三百六十一人重伤,可战之兵不足六百,还有不少人从未骑过马……”
缴获了大批战马,确实有了突围的本钱,而且,趁着风雪突围也有很大的希望避开北蛮大军,可是,重伤员和不会骑马的兄弟们怎么办?
“可是,不突围……”
夏鲁奇面有不甘之色,但,说着却又生生地咽下了后面的话。
不突围,与等死何异?
且不说风雪一停北蛮人就会卷土重来,就算北蛮人不会卷土重来,风雪过后必定更冷,一旦城中可以用来取暖的东西被烧光,还不知道要冻死多少兄弟呢!
“唉……”
夏伯言一声轻叹,“再等等吧!”
他何尝想要坐困愁城,可是,真要舍下重伤员和那些不会骑马的兄弟们?
这该死的雪,什么时候才能停啊?
这场雪来得太快,下得太大、太久,不但让不适应漠北这苦寒之地的大黎将士们忧心如焚,就是常年生活在这苦寒之地的北蛮人不禁也有些担心了。
铁木城向南一百四十里,巍巍的大兴城被茫茫的风雪完全笼罩,唯余城头点点摇曳的火光还隐约可见。
北蛮大营绕城而筑,森森壁垒在茫茫风雪中隐约可见,此时却同样好像被冰封了一般,一片死寂。
中军营寨里,黄金大帐的顶棚已经堆满了积雪,唯有烟囱处还未被染白。
帐篷里,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气氛却有些凝重。
北蛮可汗端坐于孔雀王座之上,低头沉吟,浓眉微蹙。
帐下,李无咎、左右贤王、大王子猛克和三王子拔都,以及十余位将领分两侧而坐,每人面前一张矮几,矮几上马奶酒热气氤氲、炖肉飘香,但是,除了一袭青衫的李无咎在专注地品着酒,其余人都没有去动面前的酒肉。
“先生,”
良久,王座上的北蛮可汗缓缓抬起头来,望向了坐在帐下左首的李无咎,神色郁郁,“我十万大军浩荡而来,难道真要无功而返?”
“为今之计……走为上。”
李无咎轻轻地放下了银盏,一脸风轻云淡,一如往昔,“君子当审时度势……不与天争!”
说着,李无咎顿了顿,“无咎居大漠已七载有余,第一次见到如此大雪……此乃天意乎?”
闻言,北蛮可汗一怔,再次沉吟起来,神色变幻不定。
“可汗……”
见状,坐在李无咎身侧的左贤王犹豫着开了口,“这场雪确实下得反常……”
“左贤王!”
左贤王话未说完,坐在右首的大王子猛克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神色肃然,“你可看见了城头飘扬的龙旗?你可知道大黎皇帝就在城中?”
“呃……”
左贤王一滞,神色赧然。
“父王!”
猛克不再理会他,转身冲孔雀王座上沉吟不语的北蛮可汗一抱拳,“天意难测,儿臣不敢妄自揣测,但是此刻,大黎皇帝就在大兴城中,若能将他一举擒下,便能确保我族数十年无外患!”
“对啊!对啊……”
一众本就心有不甘的将领顿时来了精神,纷纷议论起来,“大黎皇帝狼子野心,若就此撤军,岂不是纵虎归山……”
“嗯。”
北蛮可汗轻轻地摆了摆手,压下了众人的议论声,再次望向了李无咎,神色平静,“先生以为如何呢?”
“走为上!”
李无咎迎着北蛮可汗的目光,依旧一脸平静,“大黎皇帝确实狼子野心,但却不是猛虎,撤兵也不是纵虎归山。”
说着,李无咎环首一顾帐下众人,“自开战以来,我军歼敌二十余万,死于茫茫雪原之中的大黎军士更是不计其数……试问,这样的对手又如何称得上虎狼?”
众人一滞,尽皆默然。
“这样的对手……何惧之有?”
李无咎声音一扬,颇有几分傲然之意,“若大黎皇帝真敢卷土重来……那就是自取灭亡!”
“对!”
李无咎话音刚落,下首位置便腾地一下站起一个英气勃勃的青年将领来,他冲孔雀王座上的北蛮可汗一抱拳,神色凝重,“可汗,大黎并不可怕!倒是这场雪……此番大战耽误了我族储备过冬物资,为今之计当速速退兵,带回战利品,让各部子民平安过冬……”
此人正是在木犁城外带走韩百里,又指挥三千北蛮轻骑将姚仲义等人追得狼奔豕突的那个蛮子将领,步六汗阿提拉,北蛮右路大军的先锋官。
“阿提拉!”
阿提拉话音未落,腾地一下便自对面站起一个满脸虬髯的中年将领,对他怒目而视,“就算没有送战利品回去,各部子民也能熬过这个寒冬,可是,俘获大黎皇帝的机会就只有这一次,孰轻孰重……”
“好了!”
王座上的北蛮可汗轻声地打断了满脸怒容的虬髯将领,又望了阿提拉一眼,这才缓缓地开了口,“准备撤军……”
“啪哒……啪哒……”
北蛮可汗话音未落,却听得帐外突然传来了马蹄声,不禁脸色一沉。
金帐之前,谁敢纵马?
“哗啦……”
就在此时,金帐门口的帷幔被猛地拉开了,一个如肉山般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一进帐便“噗通”一声冲北蛮可汗跪了下去,“阿古柏罪该万死啊……”
偌大个汉子,一开口,竟痛哭失声了起来,“呜呜呜呜……呜呜……”
“步六汗阿古柏!”
北蛮可汗面沉似水,声音冷厉,杀机盎然,“不要忘了,你的身体里也流淌着天可汗的血液!收起你的懦弱,抬起头来……望着我!”
“可……可汗……”
阿古柏那身肥肉猛地一抖,连忙收了哭声,抬起头来望向了王座上的北蛮可汗,一张大脸肿得跟个猪头似的,涂满了绿色的药汁,好不狼狈。
“呃……”
见到阿古柏那张脸,北蛮可汗一愣,皱起了眉头,“怎么回事?”
“回……回禀可汗,”
阿古柏声音一颤,“末将所部在铁木城外遭到敌人突袭,营地被焚,所部将士……也死伤殆尽……”
“噜嘎!”
北蛮可汗一声怒骂,腾地一下自王座上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阿古柏,眼中几欲喷出火来,“阿古柏……你好大的本事呀!”
万余大军,足足万余大军,竟然被全数葬送在了铁木城外?
帐下众人也尽皆愕然。
“阿古柏,”
向来云淡风轻的李无咎也变了脸色,“开战之初,铁木城中仅有不足四千敌军,如何能焚你营寨?”
“先生……”
阿古柏声音一颤,又是声泪俱下,“他们……他们有一种极厉害的武器……白色的粉末,用两个陶碗装着,往帐中一扔就生起了绿色的火焰,那火焰沾着就燃,根本扑不灭……”
“法克!”
阿古柏话未说完,李无咎却已神色巨变,“是白磷!”
众人本来觉得阿古柏之言难以置信,却见一向沉稳的先生竟然变了脸色,不禁都是一怔。
“呃……”
阿古柏也怔怔地望向了李无咎。
“先生,”
北蛮可汗也有些茫然,“那法克……”
“可汗,”
李无咎神色一肃,“那白磷是一种极毒之物,只是……没想到大漠之中竟有此物!”
说着,李无咎望了一眼跪在地上狼狈不堪的阿古柏,轻轻地叹了口气,“阿古柏此败,实非……战之罪!”
说罢,李无咎拿起面前矮几上的银盏轻轻地啜了起来,微垂着头,谁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北蛮可汗望着跪在帐下的阿古柏沉吟不语,其余人尽皆沉默无语,帐中一片死寂,唯有呼啸的风声自帐外飘来。
雪,还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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