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丫鬟切切私语落在熠铉耳中,提塔的那只手紧了又紧。元度卿一直走在后头,余光瞥了一眼,便掏出了一本司命册子。匆匆瞧了几眼,又合上,塞在袖中。
才收好簿子,旁边便有人轻咳。抬头一看,薄奚尾生。
“簿子借来看看。”元度卿不知该如何不着痕迹地婉拒这位渡川神君转世,两人慢吞吞地跟着前面那几位,熠铉顾不得他们,迟钝如孟无湘,也挪腾到后头,以眼神询问落在后头这两个。
大司命仙长被夹在中间,心中默数,“三,二,一。”
天黑了。
柳扶雪在顾府里转了半日,没摸到顾照卿的闺门,倒是将她落水一事探听个清楚。
原来这顾家九小姐的小像入了皇家眼,又因身份与其他入选女子有别,得以位列皇家中秋家宴。自然,皇子们俱在。席间监察御史求见,陛下令人引其至宴上,这位昔年状元郎是顾慈门生,为人耿直,宁折不弯。陛下本想邀其赴宴,不想他一番慷慨陈词,将大理寺少卿仲延动用酷刑屈打成招,连坐无辜百姓的行径揭露出来——这仲延正是三皇子的舅舅,三皇子愧不敢言,一句也不敢辩驳,陛下也跟着面上无光。这中秋宴,算是尽兴到头了。
邱意远退下去的时候,三皇子的侍从故意在桥上绊了他一跤,未想他竟掉了下去。顾九小姐离得不是最近的,可她闻声而来,惦记着那书呆子不会水,跑得气喘吁吁,第一个跳下去救人。等众人反应过来,那邱意远是得救了,可这样大的动作,顾照卿没养好的伤口又撕开了,脱了力,缓缓地沉入湖中。若非顾二郎一把捞出妹妹,恐怕顾府真的要挂起白幡。
有丫鬟说,小姐是喜欢邱公子的。
暗中议论的人没有人提出异议。
也有家仆说,小姐这一伤,未必不是好事,进宫之事,不就因此搁置了吗?
柳扶雪没来得及听旁人再说什么,他瞧见了顾家落水昏迷七日,终于转醒的顾九小姐。虽然只是一个模糊的烛窗剪影,他却确定是她。
只是,他似乎被屋内人当作了旁人。
“阿薛,”她声音喑哑,“我很难过……你一贯是知道我心思的,我真的很喜欢他。”
柳扶雪不敢作声,只听着,一窗之隔的人又道,“可是我昏迷这几日,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居然没有他。”这声音除了喑哑之外,分明还有一些哭腔,“明明我喜欢他,可以豁出性命去,可是他为什么,要娶别人呢?”
柳扶雪顺着灯光看去,恰巧可以见屋内一柄烛台旁被揉皱的一团纸,“即便如此,我也绝不会与皇室的人有什么姻缘的牵扯,除非……我爱某一位,甚于邱意远。”
柳扶雪心中一动,又一沉。
“原来,她早心有所属。却为何,一言一行,都似爱慕我,又顺走我的玉坠?”
那是母亲交代的定情之物,必要交与真心爱慕之人,还是要拿回来才安心。
话虽如此,可瞧着如今顾九小姐这令人堪忧的的状况,却有些难。
她与窗外的“阿薛”讲完这些话,伏在榻上,头埋在软被中,闷闷地啜泣,若不侧耳倾听,那声音就能被风声落叶声甚至是墙外那道街市上远远传来的吆喝声盖过了。柳扶雪突然想到,她身上还有自己那一剑所致未愈的伤,心不知怎么,就想起在怀情楼时,她总唤他“扶雪大美人”,一日里除了三餐,总是要缠着他,声音又软又轻,带着刚刚好的尾音,就像一段蝉翼薄纱,拂面,拂心,拂过四肢百骸。
这点绮念,很快消散在更夫的敲锣声中。秋叶的风也够冷,柳扶雪抖了抖身上的落叶,脚下一动,地下厚厚一层枯叶就哗哗地作响。闺房里的顾九小姐哭够了,想透透气,一开窗,便瞧见了那场漫长梦境中的男主角。
有一瞬间,顾照卿以为自己做了个梦中梦,但与梦中无所不能不同的是,窗子阖不上了。“扶雪大美人”正瞧着他,迎着屋里的烛光,她所能见之,他面容至半身的衣裳俱散着柔光,果然不辜负“大美人”这样的称呼。柳扶雪僵着身子,做刺客这许久的日子,他处处谨小慎微,从未想过有一日会被一个病弱的小美人抓个现行。而这姑娘正是他方才肖想的那位,——这两人仿佛陷入一种困境,一种谁先开口,便要惹了麻烦上身的困境。
柳扶雪也不知为何撑住窗柩而非转身撤离或者隐匿一处,顾照卿也后悔开窗,或者后悔得再往前些,不该调戏一个在自家府门前如入无人之境的杀手。
“你现在走我可以当作没看见……”
“邱意远是谁?”
两人同时开口,谈论的是并不相关的两件事。顾九小姐的面上本因剑伤落水没什么血色,柳扶雪这一问,便使她面色愈发贴近白瓷。
“……你又接了新的任务吗?”顾九小姐提着一口气,心中忐忑。
柳扶雪摇头,“是你方才与我说的。”
那个“方才”,距此刻少说小半个时辰。顾九小姐心事剖白于一个刺客,又羞又恼,脸色倒因此好了一些。
“那你可是又来杀我二哥?”顾小姐想到另外一件要紧事。
“也不是。”柳扶雪认真思忖,“顾燕卿的命,我不急着要。只是你在我这里偷走了一样东西,那东西于我而言甚为重要,我要拿回来。”他指了指心口,神情严肃。
顾照卿当然晓得他丢的是什么物件,可这样一看,自己倒像是偷了他心的负心女子。这样想着,她便不合时宜地笑了起来。“可你也该讲些道理,我伤得这么重,你身上也没什么别的东西,这坠子……”
“送你了。”柳扶雪颇讲道理,他听着顾九小姐这么一说,又生了愧疚之情,加之他活了这许久,也不曾见过一个如此令他时时起些旖旎幻想的姑娘,就痛快地答应了。“可你也得告诉我,邱意远究竟是什么人?”这算是一种交易。
“邱意远,监察司监察御史,我父亲的门生。如今世上的人寿数不比前个世代,只有区区万岁十万岁,年龄以百年十年而计数,我喜欢他,大概有……”她努力回想,“嗯……约莫有三个百年,过几个月,他便要娶颜家的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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