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而不能复生——薛道微的肉身化成了供给桃木的养料灰,魂魄过了忘川,有位将要右迁的判官抱着一大摞要交接的簿子路过此地,正愁无人接替,瞧着他副淡然自若,觉着是个不错的苗子。于是本应投胎转世的薛道微入职阎王殿接了这位的职位,究竟是哪一殿倒也不必此处细说。
总之,尽管顾照卿有一瞬惊喜,也并不知薛道微之奇遇,也晓得自己碰到了个了不起的人物——姑且称之,也不知是仙是鬼,将故人音容栩栩如生地复刻,叶先生几位也并不防备,想必是个有能耐的。
不待新房里刚成了世子夫人的顾九出声,这位便大摇大摆地拿起摆在桌上的喜果,一口果子一口酒,好不自在。顾九攥紧了防身匕首,乌云鲍懒懒地伸了个腰,尔后跳过顾九嫁娘新衣肩头,利落地扒住了“薛道微”的头。
昭福可说是避让不及的。他这点微末本事本不算什么,可这人间灵气比起后世可真称得上是醇厚,哪怕是商贩聚集的街市与做皮肉生意的青楼都要比后世纯净不止百倍。他这元神在此如鱼得水,草木本就善纳灵气,这十年出头,竟也能以元神化形,故而有此一幕。这样折腾一番也不见顾九有何惊慌,桃仙心中暗叹“若说这位九小姐是阿泠前世,我倒是也不惊奇她如此淡然。”顾照卿敖曦生两世,无不如花期之美。他这番嘀咕还没尽兴,便被叶泫之打断了。一声猫叫,如芒刺背。
孟无湘与薄奚尾生这才认出昭福,相互一番寒暄,许是里头声音大了些,门外候着的霞关狸忙问道:“小姐,里头是什么声音?可需要奴婢服侍?”
怕惊吓了她,顾九自不会叫她进来。
新嫁娘脱了累赘的外袍,蹲下身来,与那几位来路不明的窃窃私语。原来这位扮成阿薛的是与叶先生这几位一道来的。顾九这便放下心来。只是这大婚之夜新郎还未来,新房里面便有四个男子——姑且不算示人的形态——委实有些不妥。于是好不容易修成人身的昭福隐去身形,头上顶着乌云豹,怀里揣着雨具与兵器,悄悄地翻了窗子,寻了一处无人的空房,安睡一夜。期间猫儿想跑,被他一把拽了回来。
颜棠来时,红烛摇曳,顾照卿坐得端正,以扇遮面,眼中含笑,乍一看确实有几分新娘的娇羞。然而顾照卿的手几乎是在门阖上的同时扔了扇子,一瞬便换了神情。
“小侯爷,您找来三皇子拖延吉时,是在等谁呢?”顾九小姐仍为笑颜,却好似覆了一层冰霜。
眼前人身形一滞,勉强视之,底气却不足,脸上赔一个没什么诚意的笑,“夫人在说什么?长欢听不懂。”
“若真如此,你这样的记性,昙叔华有怎样的把柄在你手上恐也记不清了,怎么会有胆子扫陛下的面子寻你我两家的晦气,来做这样的事呢?”叔华是三皇子的字。
世子妃起身,来扯小侯爷新服的袖子,“真不知夫君是凉薄无情还是深情太甚,你的心是在了芙蓉池里生了根吗?”
这一生“夫君”叫得人心里发软,颜长欢瞧她,也许是因为这烛光中人与心上人有些血脉关系,他只觉方才觥筹交错间灌下的酒直冲脑子,“阿芙?”
“阿芙葬在苍国的皇陵里,苍山上风很大,她不会再回来了。”顾九撑住头,看他神色清明起来,又道,“用花轿里的阿照换棺椁里的阿芙,于夫君而言是笔稳赚不亏的生意。”她说得极肯定,轻描淡写加了句“自不必顾我死活”。
这会儿颜长欢的醉意近乎全消,他短暂惊惧之后,强作淡定,“顾氏的小姐公子果然很有本事。”他这样念叨一句,也不知是自我安慰还是安抚世子妃,继而咄咄逼人,“可夫人还是来了。难道就没存了半点私心?”
“不知颜小侯爷说的私心,指的是子嗣众多的邱望声,还是万里救侧妃的薄奚鸿雪?他们哪一个的命比得上我兄长父母与亲族?比得上我国将士与百姓?”顾九小姐也懒得与颜棠作戏,直呼那二人名字,语气冷了下来。“您似乎忘记了我顾一笑是缘何在外漂泊十余年,我那冷宫姨母是安姓皇族出身,我母亲也是,我八位哥哥个个都是嫡母所出,哪一个不比昙珚强百倍?若尔等真心向安氏,十一年前就该助皇后一臂之力,而不是冷眼旁观。如今或许是您羽翼渐丰,又或者,”她放慢声音,“贤贵妃的遗腹女生出了您满意的储君。”
未承想新婚夜便撕破脸,也未曾想过顾家人如此明察秋毫,颜棠怔住。“夫人真是奇思妙想。”
“颜侯女儿不少,却独疼惜颜杏,昔日该去苍国和亲的本该是她。当时莫说是郡主,便是公主县主,也有不少适婚。钟君姐姐识大体,又因情郎未在约定之日归来,便以为鸳盟破碎,自请而去。斯人已逝,不知那木雕小侯爷看着可还满意?”
颜棠的脸刷地白了。顾一笑还要再给他添堵。
“我顾氏平叛乱并非因忠君,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小侯爷请的苍国援军未到,而颜侯所帅之军,我顾家男儿一样可调遣。故而此刻风平浪静。小侯爷想拉我下水,不是那么容易的。”顾一笑佯作思索,“让我猜猜,您私下都和陛下说了些什么,您大抵顺着他忌惮的心意,说起了钟君姐姐,那素白袍子确实也显眼。可这是您自己的选择,我虽不想自比钟君姐姐,可您也确实不如邱望声,好歹他也不会这样虚以委蛇。”
都到了这地步,顾一笑还是带着笑的,“想来我这欠了那怀情楼里的风流债,也是该还的。颜小侯不如只当府里多了个无关紧要的人,我们相安无事,若您有何举动于我不利,莫怪小女子不顾夫妻情面。”
“夫人多虑了。”颜长欢眯起眼,侧耳外头,死寂一片。“长欢既然与一笑礼成,便是一生一世。以后的日子,还请夫人关照。夫人若不信,长欢可在此立誓。若有违今日誓言,我颜长欢便爱而不得,孤老一生。”
顾一笑只托腮看着他,“这誓言未免过重。”外头不知怎么,一声惊雷起雨来,颜棠阴沉的面色也不比天色好几分。“今夜还有些公务需要处理,长欢先去书房,夫人先休息。”他长呼出一口气,转身欲走。未想却被拉住。
“夫君新婚之夜不在新房,可是想被人拿了把柄?”
被一个女子拿捏,实属头一次。见她仰起脖颈,确实动人。若不这么聪明,若不这么聪明......恐怕已被埋伏好的东夷人掳走,不住那边不知何故迟来,他捏起拳头,却被一只微凉玉手包住,逐渐松开来。——这姑娘,委实拿她没被办法。这便是颜棠和衣而卧睡意朦胧陷入睡梦的最后一个念头。
次日一早,从顾家带出的狸奴儿按住一只扑腾的信鸽,昭福依旧用着薛道微的模样,换了个薛吾的名儿,将伞剑挂背挂,跟在顾一笑身后。新晋的世子妃一手拎起那鸽子,在颜侯世子面前从鸽子腿上拽出一封密信。
乌云豹伸了个懒腰,瞥了颜长欢一眼。这人额上都沁出冷汗来,作势要夺。
谁知世子夫人打开信纸,只是瞥了一眼,便交还夫君,然后顺势挽着颜长欢的胳臂,“夫君,我们该去请安了。”
信中写的,是件大事。也与新婚之夜苍国借兵未到有关。颜长欢对自己这位新婚夫人知之甚少,并不晓得她一目十行的本事。也就并不担心消息外泄。原来薄奚鸿雪并非对顾颜婚事一无所知,甚至有所授意——他想,比起嫁给年长而陌生的颜长欢,顾小姐定会忆起自己的好,而他不知的是,他昔日不经心的话竟让他遗漏了邱意远是颜棠妹婿这样重要的信息。他算盘打得好,顾家子弟与颜侯因婚事归京,他可借口重发一怒为红颜,驱兵直入,无人可挡,再扶住昙国遗孤之子登位,太子之位与边境才能安稳。然而正当他踌躇满志,本国京中却传来消息:帝薨,太子速归。
他没有选择原计划行进,或者说,他没有选择顾照卿。即便他明知,他不去,她这场假婚便要成真。他日夜不分地策马,归京,甚至不用费什么力气便将废后外戚势力连根拔起——昔日服侍先帝的太医觉得蹊跷,在陛下饮食中测出毒物,一番追查,竟是废后与前皇太女设计——只是最终登上帝位的,却是渔翁得利的薄奚鸿雪。一番筹谋,却为故仇作了嫁衣。
如今,薄奚浮生为一国之君,再也不必为生死奔波。
苍国国都此时正雪融春暖,颂仪殿里的陛下却分外怀念照雪城中的风雪。寻常小吏尚有三年丁忧期,莫说一国国君。国丧期间,无丝竹,着素衣,戒荤酒,国君更当远色。他命人传信颜长欢,谋害镇远王妃的那帮人已被他所除,但近来冗务缠身,希望他将婚期推迟——他没交代个具体日子,只说静候消息。
这封密信正静静躺在颜长欢案上,烛火一闪,尽成了灰。尽管颜小侯爷有时深感愧对顾家小姐,可他还是对朝廷派他与薄奚鸿雪交涉一事分外欣喜,不单是为了给安芙之枉死给自己、安王府和朝廷一个交代,他还十分巧妙地抓住了这样的机会,为自己添了一个强大助力。只是如今事态失控,他惟恐苍国新帝不但毁约,还会一怒之下不打招呼破国门而来。如今毕竟与顾家结了亲,再不能置身事外。况且父亲年事渐高,少不得依仗妻兄,若是他们对此事心知肚明,生了嫌隙,战场上九死一生之时冷眼旁观......这样想来,手心竟生了一层薄汗。
一抬头,那捉鸽子的乌云豹正蹲坐窗柩,直勾勾地盯着他,一眼就让颜长欢背上惊出冷汗来。
“我竟惧怕起一只狸奴儿来。”他摇摇头,提笔写了封回信,末尾书“芙蓉君”。
狸奴儿转头,跳进顾一笑怀里,“你猜的不错,这小子果然与那柳扶雪……薄奚鸿雪有勾结。”
“明明什么都晓得,偏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骗小孩子。”薄奚尾生腹诽一句,“神尊来了这凡间没学会别的什么,倒是学会了这个。”
一只爪子拍到伞上,薄奚尾生痛惜,“我的脸!”
孟无湘向他凑了凑,以防下一次的“猛攻”,幸而不曾有,薛吾也松了一口气。
旁人看来,不过世子妃带着个侍卫,怀里抱了只猫儿。左右是看不出异常的。旁人问起便只说薛吾是薛道微的兄弟,兄死弟替,也说得过去。
自成亲以来,整个朝堂与家中都有一种微妙的平衡。既然入了颜侯门,若容颜长欢通敌入京便是大罪,即便真要扶一个新人,众人也容不下一个见不得光的遗腹子。既然是公主都是公主所出,那么可选之人可不止邱意远那一屋子的儿女。
顾太史与夫人无心高位,公主摸了摸女儿额前隙碎头发,“昙珚也长大了些,他母亲一倒,在宫中孤苦无依,过几日去宫中谢恩时看看那孩子吧。”
“一笑姐姐!”十一皇子见了顾九,十分欢喜。他个子长高了许多,看着隐隐有几分昔日安顺帝的轮廓。顾照卿暗道,也许这正是陛下疏远他而母亲有意昙珚的缘由之一。
只是这衣裳虽干净,却旧得褪色,甚至还有些不合身。“阿珚是不是特别喜欢这套衣裳?怎么这样旧了也不换新的?”
原本以为是身边人侍候不周,不想昙珚垂眸,“这一套衣裳是母后……安氏做给我的,父皇不许我去看她,她如今也不知我的身量,好容易做了托人送来,我也不舍得让她寒心。”
这孩子的心是向着姨母的。
又过几日,可巧是安氏生辰,顾夫人进宫看望安氏。回来便与顾太史道,“成了。”
不得不说,陛下防着顾家是自有道理的。以眼下看来,颜侯辛苦筹谋千百年,却不及顾家几个月的反应——贤贵妃确实有个遗腹子,但颜家人找尽了门路寻回贵妃遗体,那孩子早在腹中便夭折了。颜杏是颜侯妾室所出,其生母至今康健。颜小侯爷与这母女也只是一般交情,不过做起戏来,三分也看起来像十二分。
世子夫人嘴角勾起,将那半片薄纸扔进火盆尽焚了,“难怪我这夫君如此懊悔,原来是为一不甚紧要的妹妹痛失所爱。可怜我钟君姐姐。”
薛吾学着薛道微模样挂在房梁上,她在底下叹了口气,摸了摸狸奴儿的头。叶泫芝蹭蹭她的手,陪她静静坐着。薄奚尾生待在一边,心里默默回顾这一世从小看的史书,按照时间,最近这段时日苍国应有大军以和亲之名围昙城。昙国武将四散在外,而护城士兵与宫中禁卫军未有皇命不得出,皇城一度陷入危机。如今看来,却无风吹草动。
薄奚尾生正好奇,却闻孟无湘道,“外面什么动静?”
猫耳竖起,叶泫之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外头,兴许是被围起来了。”
“未必是颜家人。”顾一笑整理好衣带,“他们没有这样的胆子。”
颜氏对顾氏青睐十一皇子之事有所察觉之后惊慌失措地想要反击,却发现自己本就没有什么可依仗的。数年时光,十一皇子也长大许多,虽非储君,但总算日子好过许多,能与母亲时常相见,在陛下面前也说得上话。
世子夫人推开窗,瞧见她那有名无实的文弱夫君被人绑在一边,恍惚想起前几年她替换了芙蓉君给苍国的回信,只写了“一笑长欢愿结永世之好,别无他愿。还望勿扰。”这几行字。顾照卿从未诓柳扶雪,喜爱是真,断绝也是真。
遥远的地方响起炮声。
世子妃的目光掠过异国之君。此刻,她更好奇昙国如此之大,这队人马究竟是如何如过无人之境。半晌,才想明白。
“你们是不是都疯了。”这是一句平淡的陈述。
“顾小姐,我不愿。”这是一句对数年前书信的回答。
说话人将那片发黄微皱的纸扔下,就落在颜长欢面前,他看得清楚。他想他也不必再演下去了。
那绳子甚至绑得松松垮垮,几下便能挣开。颜长欢忽然想起新婚之夜,“长欢既然与一笑礼成,便是一生一世。以后的日子,还请夫人关照。夫人若不信,长欢可在此立誓。若有违今日誓言,我颜长欢便爱而不得,孤老一生。”
“夫君,你的誓言将要应验了。”
薛吾是前世不存在的人物,偏他又是个不属此间的神仙,行事便宜,一股烟似换了个面貌的回了顾家叫人,院中薛道微骨灰上的桃树苗正茁壮生长。
回来时,却瞧见顾九小姐被她夫君与那一段风流债逼到了一棵长在墙根的白玉兰树上,但说是逼,却气定神闲,腰间佩剑尚未出鞘。
“不如我们打个赌,”她抽出剑,寒气摄人,“是苍皇陛下先被请到宫里,还是臣妇先杀了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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