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寂静无声,西角院里安静沉默。
陆铮端坐在椅子上,影儿在背后帮他揉着肩,他的情绪不稳定,思绪纷飞,一颗心似乎没有着落似的。
陆家来人,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下意识的拒绝去江宁,有张家老太太的撑腰,他轻而易举的做到了这一点,洪申毫无办法,他甚至连给陆铮施压的机会都没有,如果他不愿意住在扬州,几天之内他就得灰溜溜的滚回江宁去。
可是,陆铮的心情却无法平静得了,他是陆家的子弟,这一点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他能一直待在扬州么?
扬州只是一个小地方,大康很大,天下很大,陆铮要轰轰烈烈过一生,扬州便只能是一个跳板,甚至金陵也都只是跳板。
说句心里话,陆铮内心深处其实有着某种萌动,扬州这个池子太小,容不下他,他想要更大的舞台。
然而,江宁陆家却又让他感到抗拒,他一想到要去江宁,面临这样一个复杂而庞大的家族,他心中便很抵触。
要知道陆家可不是张家能比的,张家虽然号称江南四大家,其实早已经没落了,像张家这样的实力放在江南还真只能算得上是三四流人家。
然而,就这样一个小小的张家,里面的事情就够复杂了,陆家要被张家大很多倍,复杂很多倍。
金陵要被扬州大十倍,那里可是两府之地,另外还是南朝廷的所在,南方的繁荣交汇于此,对这一切,陆铮脑子里都充满了无数的遐想。
“公子,你有心事么?”影儿柔声道。
陆铮轻叹一口气,道:“今天江宁来人了,要接我回江宁呢!”
“嗯?”影儿手抖了一下,脸色微微变了变,陆铮抬手抓住她的小手,道:“就算去江宁,我也会带你一起!”
“呃……”影儿身子更是一僵,脸却“唰”一下变得通红,旋即心中却变得无比的宁静了,她的心情没有来由得的变得舒坦。
一夜无话,陆铮却也辗转反侧不能入眠,第二天清早他便让孙三备车,主仆二人去绿竹林。
绿竹林还是以前的样子,竹林茂盛,曲径通幽,然而可能是因为心情的原因,陆铮感觉今天的草庐有些不一样。
草庐内外,平常忙碌的童子少了很多,冷冷清清,虽然是夏日,陆铮却感觉到了一种萧瑟的景象。
陆铮从马车上下来直奔阎师平常待的书房,书房里,阎师坐在躺椅上,身后站着一名童子,看这童子,陆铮却是很陌生,以前竟然从来没有见过。
除了这名童子之外,内内外外,竟然再没有看到任何人。
“阎师……”陆铮恭恭敬敬的行礼,欲要说话,阎老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看上很浑浊,没有多少神采:
“你终于来了!我估摸着你应该会来,所以便等你一等!”
“嗯?阎师,您……您这是要走了么?”陆铮惊讶的道。
老人轻轻点头,一笑道:“是啊,行将就木了,再不走恐怕连收尸的人都没有了!你不也要走了么?如果我的消息没错的话,江宁似乎是来了人!”
陆铮直愣愣的说不出话来,点头道:“不错,不过阎师,我……我暂时没准备去江宁,我……”
“你拖得了一时,拖得了一辈子么?明年开恩科,你还能在扬州待得住么?温柔乡,英雄冢,十六岁的年龄,身上便有了一股腐朽的气息,哎……”老人一声长叹,陆铮低下了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人顿了顿,又道:“我教了你很多东西,那些东西注定了是要在激流中才能发酵,在生死存亡之间才能搅动风云。
教给你的东西是死的,就如同我待在这绿竹林,我待一辈子,胸中纵然有经天纬地之才,却也是死的。
你只有十六岁的年龄,就要像我一样,这样窝在一处,老死于山林之中么?”
陆铮跪在地上,认真的叩头,道:“老师的教诲,弟子茅塞顿开,前路纵然有千难万险,那都避不了,躲不过,都要靠自己趟过去。
命不能自己选,路有时候也只有一条,前进不来便没有了路,我明白了!”
陆铮这几句话说出来,他心中百感交集,他忽然发现,扬州他已经待不住了。罗师走了,现在阎师也马上要离开,桂亮处在半遁世的状态,陆铮身边还有什么人呢?
张家在陆铮的心里从来就没有归属感,扬州根本就不是他的家,他留在扬州最多也只能留一时,正如阎师所说,除非他放弃自己的抱负,甘心平平淡淡、庸庸碌碌的过一辈子,可是他能甘心么?
阎师的话,真如当头棒喝,让陆铮悚然惊醒。
阎师眯眼看着他,看得很入神,过了好久,他道:“你这么久跟着我,我能教你的都已经教了,有些你不会的,我也教不了你。你的命不好,老天爷却让你拥有了聪慧,可是过慧易夭,普天之下,从来就不缺聪慧之人,铮哥儿,你要谨记,心性第一,心中念头通达,胸中便能自有乾坤。
胸中有乾坤,便自有格局,你有多大的格局,便能成多大的事儿。大康万里江山,广袤不知几何,大千世界啊,不要等到我这里年纪在感叹去日无多了!”
阎师说完,慢慢从躺椅上站起身来,恰在这时候,一辆马车驶入了绿竹林,他身后的童子将他扶着,一直将他扶上了马车。
“阎师,您这是要去哪里?弟子……弟子……”陆铮本想说自己将来要去找他,可是一想到阎师这把年龄了,正如他自己所说,到行将就木的光景。
他老人家这一去,陆铮将来哪里还有再见之期?一想到这里,陆铮心中便入异常的难受,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眼泪不受控制的流出来。
这一年的光景,阎师教了他太多,无数的日子陆铮在绿竹林度过,这里虽然不如张家那边富丽堂皇,却让陆铮感到无比的自由,可惜……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阎师终于要走了。
“铮哥儿,回去吧,我一个老朽而已,有什么值得牵挂的?玉山还有佳人,家里还有丫头,那不比我这个糟老头子值得牵挂么?哈哈……”
阎师在马车中哈哈大笑,赶车的把式扬鞭,马车慢慢的离开了竹林,阎师一走,茅舍内外便空空荡荡再无一物了,郁郁葱葱的绿竹林似乎也没有了生机,这里忽然之间就让陆铮变得陌生了。
满怀心思陆铮回到了西角院,因为陆家的人还没走,陆铮从书院暂时搬过来住,这里的环境看上去竟然也陌生了,下午时分,影儿喜滋滋的过来道:
“公子,陆家的人去扬州打听到您的名头,呵呵,他们一个个都懵掉了,尤其是听说您的宅子是秦王世子赏赐的,那个领头的便彻底打消了将你带回江宁的念头了。
刚刚二奶奶已经给我说了,说那个姓洪的已经给老太太辞行了呢,说是今天晚上便乘船离开。”
陆铮微微皱眉,洪申要走了,他心中却没有半分喜色,不知为什么,他的心情更加烦躁了,他变得坐立不安,他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他站着踱步,心砰砰的跳,一坐下来,心中就莫名的发慌,他忽然之间,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变得空落落,这种感觉他以前从未有过。
要知道他现在是两世为人,他的人生阅历何其的丰富,他看上去只是十几岁的少年,可是他的心性和城府远超过他实际的年龄,他以前真的从来没有这么心慌过。
影儿对陆铮的状态也感觉奇怪,可是她心中却以为陆铮是在想家的事情,毕竟陆铮是江宁的人,他来张家也不过一年多而已呢!
陆铮在陆家的情况影儿也有耳闻,他分明就是在陆家生存不下去了,这才来的张家,陆铮来张家之后,他的经历影儿可是清清楚楚。
通过这些经历,影儿也能够想象陆铮在江宁的遭遇,公子的命还真的苦呢,说是公子,其实比很多下人奴仆都还不如,老天爷对他真的很不公啊。
就在这种不安的状态中,忽然之间,西院里传来一声尖叫,然后陆铮便听到了柳松的声音。
“铮哥儿,铮哥儿,你在哪里?”柳松的声音无比的惊慌,陆铮豁然站起身来,脸色一变。
他还没走出正堂,柳松却已经破门而入冲进院子来了。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情了?”
“姐姐,我姐姐走了,她走了!”柳松道,他说完,偌大的男人“哇”一下,哭出声来。
“啊?”陆铮倒吸一口凉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柳松哭丧着脸道:“真的走了,这是他给我留的信,带她走的就是那个你经常去的那片竹林里住的老头,你看这信……”
陆铮从柳松手中接过信来,他认真将信的内容看完,整个人都痴了,看这信上的笔迹,字迹娟秀,正是柳纨的笔迹无疑。
陆铮忽然明白了自己不安的原因了,他脑子里又想起和阎师道别的情形,他说的那句玉山还有佳人,现在陆铮才知道阎师别有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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