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说,一边已急匆匆往外走去。
心里虽有些恼怒孟姝兰怎么竟还找到了他的衙门来,但他正好要找她,却担心时间不方便,八皇子府深宅大院的规矩大,他要传信儿给她也不方便,不想她就先找来了,倒是正好了,又有几分如释重负。
就是不知道她要与他说什么了,想来不外乎又是之前那一套说辞,他们兄妹齐心,将来一定可以飞黄腾达之类吧?那就看他们谁能说服谁吧……
孟竞想着,很快到了县衙外,果见不远处的大树下,停着一辆黑漆平头的马车,除了车辕坐着的车夫,车下只站着两个小厮,比起之前两次孟姝兰出行的排场,可谓是轻车简从了。
那两个小厮很快看到了孟竞,其中一个转头说了几句什么,车帘便被撩开,露出了孟姝兰的脸,待孟竞一走近,她便笑道:“二哥,你来了。”
比起次在首饰铺初见和昨儿她登门时的锦衣华服,她今儿打扮得也很是清减,不过一身素面的绸缎袄裙,头也只戴了几支素钗罢了。
却仍让孟竞觉得陌生,毕竟说是亲兄妹,他们却真的很多年没见了;便是当初孟姝兰还没出走之前,他也常年在天泉念书,回家的时候少得很,兄妹相处的时间更是少之又少……可终究是血浓于水的亲妹妹,他还是由衷希望她好的!
孟竞清了清嗓子,才道:“不知少夫人来找下官,有何要事?还请直言,再就是下官已说过很多次,下官不是少夫人的二哥,还请少夫人不要再……”
一语未了,已让孟姝兰笑着打断了:“二哥,我自是有要事,才特地来找你。只是这里不是说话之地,天儿又冷,我一直待在马车里也不舒服,腰酸得厉害,你看能找个适合说话的地方,我们慢慢儿说吗?”
孟竞本想说有话就在这里说的,想到孟姝兰还怀着身孕,且一时半会儿间,估计他也说服不了她,到底点了头:“前面拐过弯有个‘一文茶楼’,就去那里寻个雅间吧,少夫人请先行,下官随后就到。”
孟姝兰见孟竞到底还是同意与自己细谈了,心下一喜,只要没有她那个所谓二嫂和其他人的阻挠,她就不信不能哭求得她二哥心软了,何况明明就是看得见的大好前程,傻子才会不动心呢!
孟姝兰遂笑着应了“好”,“那我就先过去,把茶点都叫好了,等着二哥啊。”
放下车帘,吩咐过车夫后,一行人先去了“一文茶楼”。
余下孟竞看着她马车的背影越走越远,片刻才叹息一声,举步跟了去。
等他进了茶楼,果然孟姝兰已在二楼要了个僻静的雅间,茶点也都点好了,一见他进来,便笑着招呼道:“二哥,过来坐。我点了明前龙井,你应当喜欢吧?哎,明明就是血浓于水的嫡亲兄妹,却一别就是这么多年,连二哥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我都不知道。幸得我们如今重逢了,往后还有几十年的时间来让我了解二哥的喜好,也算……”
孟竞直接打断了她,“少夫人不是说有要事吗,还请直言,下官还要赶着回去当值,实在不宜久留。”
孟姝兰却是充耳不闻,又道:“二哥,我真的很牵挂爹娘,牵挂家里所有的亲人们,我也知道我早年实在对不起他们,让他们都伤心了,所以真的做梦都盼着能早日与他们团聚,一家人自此再也不分开。二哥,爹娘肯定都苍老了许多,头发也白了许多吧?二哥就答应我,让我打发人回去接了他们进京来,一家团聚吧,凡事都自有我张罗,定不会给二哥添麻烦,影响二哥公务的,求二哥就……”
“少夫人,下官已说过很多次,下官不是您二哥,还请不要再说无谓的话。”孟竞不得不再次打断了她,“若少夫人再不直言,下官就要告辞了。”
说完起身便往外走。
孟姝兰无奈,她已体会过几次孟竞的绝情了,相信他干得出来说走就走的事,只得伤感道:“二哥,我的确多年不见父母至亲们了,牵挂他们,想见他们也是人之常情,怎么能是无谓的话呢?罢了,二哥既不想听我说这些,我往后少说便是了。可二哥不能不认我呀,就算我当年年少无知犯了错,如今还给人做了妾……我知道二哥是读书人,是文官清流,最是不能忍受家中姐妹给人做妾,自此低人一等。”
“但那也不是我愿意的啊,我当初为了保住清白,已经豁出这条命不要了,谁知道竟没能死成,之后我便再想寻死,也要还能找得到机会……且蝼蚁尚且贪生,我既没能死成,好死不如赖活着,又凭什么不能再继续活下去?我还想这辈子能再见到爹娘和亲人们一面,再回清溪去瞧一眼呢!这不我赖活着,就真蒙老天爷开恩,让我见到了二哥吗?真的,那日只是看到二哥的第一眼,我已经觉得这些年所有的血与泪,所有的生不如死都是值得的!”
说到后面,已是满脸的泪痕,忙偏过了头去,一副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的样子,却反比真哭出来了,瞧着还要让人心酸几分。
孟竞脸的冷淡与拒人于千里之外,便不自觉有些维持不住了。
一个弱女子,在外颠沛流离这么些年,真的都不敢让人去想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才终于熬到了今日……
他吸了一口气,道:“少夫人不必与下官说这些,下官并不关心。下官也不是那等不通情理之人,果真自己的姐妹不得已给人做了妾,既是不得已,又如何怪得她?要怪也该怪她的父兄没有照顾保护好她,怪她的父兄无能才是!”
孟姝兰立时含泪而喜,“二哥真这样想,真不怪我吗?我就知道,二哥打小儿便最疼我,又是我们家最通情理之人,怎么可能真的怪我?又怎么可能真不认我,如今终于听二哥亲口这么说了,我也能安心了。”
啊?
孟竞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说什么了,他分明什么都没说……
他忙道:“少夫人再不直言今日来寻下官所为何事,下官就真要告辞了,下官的峰和同僚们都还等着下官议事,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
孟姝兰心里暗恼,这二哥怎么油盐不进呢!
面还不能表露出丝毫来,还得继续悲喜交集,“二哥既不怪我了,怎么还与我这般生分,一口一个‘下官’,一口一个‘少夫人’的呢?好好好,我先说正事,回头再与二哥细叙这些年的寒温便是。”
顿了顿,“二哥,那日我回府见过我家殿下,与殿下说了与二哥重逢的事后,殿下也很是高兴。说以往便觉得我可怜,连个亲人都没有;将来待我腹中的孩子生下来后,也连个能帮衬的骨肉至亲都没有,将来少不得与其他兄弟拉开差距。他当父亲的当然不愿看到那样的事情发生,最大的心愿便是自己的每个孩子都能一样的富贵喜乐,还想着要与我寻一寻亲人,不然就设法安排个得力的娘家呢。”
“不想我就与二哥重逢了,二哥还是个青年才俊,年轻轻已是两榜进士,还当了官。殿下高兴得不得了,当日便与我说,要尽快请了二哥过府,见一面,往后也定要好生重用二哥,将来才好让我腹中的孩子有所依傍,我们全家也都能过好日子呢。二哥,你看你什么时候得闲,便与我一起去拜见殿下吧,殿下说了,只要是二哥去拜见,他随时都会见的。”
孟竞见他都已经拒绝得那般清楚明白了,孟姝兰还是自说自话,方才的两分心软霎时荡然无存了。
沉声道:“少夫人请先听我说几句。我的态度已经很清楚明白,少夫人心里其实也已经很清楚明白,又何必再揣着明白当糊涂呢?八皇子膝下能人辈出,定不差我一个芝麻小官;我胸无大志,只想以毕生所学,为百姓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为朝廷尽忠,再就是让家人过平安富足的日子而已,也实在不敢到八皇子跟前儿献丑。所以还请少夫人不要再做无用功了,你便来一百次,也是一样的结果!”
说着见孟姝兰要说话,不待她开口,已又道:“话既已说到这个地步了,那我便顺便劝少夫人几句吧。你腹中的孩子,才是你如今安身立命的根本,你是聪明人,纵我不说,心里定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将养身子,照顾保护好自己和腹中的孩子,让他平安生下来,平安长大。反之,若因少夫人这般劳心劳力,车马劳顿,有个什么好歹;或是太过招摇,惹了有心人的眼,暗地里算计陷害……那少夫人就真是后悔也迟了。还请少夫人细想想我的话有没有道理吧!”
孟姝兰心里的恼怒已是控制不住,脸多少带了几分出来。
片刻才道:“二哥说的这些我心里当然都明白,我能有今日,是真的很不容易,殿下如今对我的看重,也多半是为的我腹中的孩子,而非我本人。可正是因为我心里太明白这一点了,才会着急焦虑,才会急着想要求得二哥的原谅与帮衬啊!”
说着哭起来,“二哥不知道,我们府里的美人真的数都数不过来,我只能算当中最不起眼那一拨的。若非去年机缘巧合入了殿下的眼,还侥幸怀了孩子,我怕是这辈子都完了,日日过得比府里得脸些的下人还不如,谁都能欺辱,谁都能踩一脚,等再过几年年纪大了,要么被胡乱送人赏人,要么被胡乱嫁个下人小厮,真正生不如死。”
“便是如今我都是孺人,好歹也算有个名分了,依然人人都瞧不起我,只因我曾经是‘扬州瘦马’,我真的举步维艰,很需要二哥的帮助啊,求二哥就可怜可怜我,可怜可怜你的外甥吧。不然我就算能侥幸平安生下他,将来只怕也、也难逃那些妒恨我们母子之人的魔爪啊,求求二哥了……”
孟姝兰说到最后,本来只有三分是真哭,七分是假哭的,也变成了十分都是真哭,泪水也是如雨般落下,再不能保持自己多年来“苦心练就”的收放自如。
她方才与孟竞说的话一点都没夸张,她这些年真是不知道流了多少血与泪,不知道多少次生出寻短见的心,又多少次咬牙撑住了,才熬到了今日的。
当年他们孟家虽然算不得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她也是自小娇养,自小好吃好穿,呼奴使婢长大的,哪里能想到,原来世间还有人能苦到那个地步?被羞辱践踏到那个地步?
尤其她辗转几次被卖时,年纪已经算大的了,什么都记得;她也不是那些日子过不下去,才只能被卖了的贫苦人家的女儿们,就更是受不了那种巨大的悔恨与落差了。
真的,那些日子她至今都不敢回头去想,也从来不允许自己回头去想,因为一想就要疯,一想就恨不得去死了算了!
万幸她姿色虽算不得十分,好歹识文断字,规矩礼仪也还过得去,与一众贫家女儿比起来,那就是妥妥的鹤立鸡群,才能最终保住了最后的清白,也才能最终成了一名“扬州瘦马”,虽然还是被践踏的低贱之人,好歹能吃穿不愁,不用随时受气,随时让人色眯眯的打量,甚至,动手动脚了……
也因此,她才能最终被辗转送到了八皇子府,好歹熬到了今日,眼看终于要熬出头了!
孟竞见孟姝兰哭得哽咽难耐,且这回的哭与方才的明显不一样,他也是混迹官场几年的人,当中的差别还是瞧得出来的。
心里不由又不是滋味起来,片刻才道:“少夫人既然心里什么都明白,就该更明白,我方才的话都是肺腑之言,你只有保护好自己和腹中的孩子,让他平安出生,平安长大,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至于旁人的轻视,只要对你们母子造不成实质性的伤害,又算得了什么?指不定今日他们还在笑,明日便已经在哭,在悔不当初了呢?你只要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保护好自己和孩子,只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我相信将来你们母子总能有个好结果的!”
孟姝兰却是越发激动了,“总之说来说去,二哥就是不肯帮我们母子,就是要眼睁睁看着我们身处危险当中,不定什么时候,便会白白丢了性命,一了百了,对吗?我再不好,也是你的亲妹妹,我腹中也是你的亲外甥,他总是无辜的吧,二哥的心怎么就能这般狠?”
“做兄妹可是有今生没来世的,我们还同父同母,身流着一样的血,小时候睡过一张床。二哥还背过我,有什么好东西都要留给我,我当初学做针线,第一双袜子也不是给爹做,而是给二哥做的,二哥难道都忘了吗?就不能可怜可怜我吗?”
孟竞让她这么一说,眼前立时浮现过了一幕幕他们兄妹之间曾经相处的画面,不由痛苦的闭了眼睛。
当初妹妹要是没有犯糊涂,要是娘没有那样的宠着她纵着她,助纣为虐,该多好啊,肯定如今一切都不一样……
半晌,他才吐了一口气,睁开眼睛沉声道:“不是我不想帮少夫人,而是真的帮不了。我不过一个小小的八品芝麻官儿罢了,搁京城这样达官贵人一抓一大把的地方,真的什么都不是;我也没少夫人想的那般能力厉害。我其实很无能,什么都做不了,也做不好,便是见了八皇子,也肯定入不了他的眼,反而还有可能让他迁怒于少夫人,又是何必?少夫人还是请回吧,回去后再仔细想一想我方才的话,便知道我是真的为你好了!”
话音未落,孟姝兰已红着眼睛冷笑起来:“二哥不是帮不了我,纯粹就是不想帮吧?因为你早已了七皇子的船,早已自谓攀了高枝儿,当然再瞧不其他的船,轻易也不会改其他的船了!可你别忘了,我家殿下才是皇真正宠爱的那一个,也才是众望所归,你就不怕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要连累妻儿家小吗?我要是你,就趁早弃暗投明的好!”
孟竞一听这话,便知道八皇子那边果然已经探过他的底,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声音就越发冷沉了,“少夫人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也劝少夫人不要妄议这些事的好,那不是你该操心该管的,你只有照顾保护好自己腹中的孩子,安分守己,才是唯一的出路!”
孟姝兰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二哥可从来都吃软不吃硬的。
是以等孟竞说完,她立刻服软道:“二哥,我都是一时太激动了,才会口不择言的,你千万别把我方才的话放在心,我心里其实不是那样想的。我是真的很需要二哥的帮助,府里正妃娘娘自不必说,我从来不敢有任何不敬之心,可几个侧妃和其他孺人却是真的很欺负人,尤其有一位高孺人,仗着她父兄在殿下跟前儿得力,每每都欺负轻贱我,只要二哥肯帮我,别说她了,便是几位侧妃,也肯定轻易不敢再欺负我了。”
说着,还一咬牙,扶着腰索性给孟竞跪下了,“二哥,就当我求你了,你今日要是不答应我,我就长跪不起了!我家殿下将来肯定有大造化的,我这般求二哥,固然有我的确需要二哥帮我,给我撑腰的原因;却也是因为我希望二哥将来能有更大的的前程,我们孟家能飞黄腾达啊。”
“如今不但那高孺人,其他几位孺人的娘家通没有二哥这般出息能干,年轻轻就中了进士当了官的兄弟。府里的侧妃名位也还差一人,只要我成了孺人里的头一份儿,仅剩的那个侧妃之位肯定就是我的了,将来等殿下再……我便八成是主位娘娘了,二哥难道真的就一点都不动心,一点都不想将来成为皇子公主的舅舅,甚至是……国舅吗?”
“二哥,人家是全家齐心,其利断金,我们家虽离得远,但只要我们兄妹齐心,我相信一定不会比任何人差的,二哥,你就别犹豫了,答应了我吧,我真的不会害你,都是为了你好,为了我们孟家好啊!”
孟竞从来就知道自己这个二妹不是个安分的,甚至可以说是眼高于顶的人。
所以当初才会看不褚二少爷,才会干出那样不知廉耻的糊涂事来!
那日乍然重逢时,孟姝兰的话‘往后我们兄妹一个在内,一个在外,不愁将来没有大造化’,也应证了这么多年来,她一点都没变过的事实。
可他还是没想到,孟姝兰野心会大到这个地步,肖想侧妃、主位娘娘、皇子公主便罢了,竟还连、连‘国舅’都敢想,她以为自己是谁,他又是谁呢?
简直就是异想天开,不知所谓,跟当初一样的任性自私,——且等着不知道哪日,便连自己是怎么死了的都不知道吧!
孟竞不但声音更冷,面色也已是冷若冰霜,“少夫人还请起来吧,下官当不起您如此大礼,您也还怀着身孕,万一腹中的贵子有个什么好歹,可就真正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落不着了!”
说完又快速补充了几句话:“下官要说的话方才也已说过,下官的态度也很明白了,希望少夫人不要再来打扰下官,更不要再去打扰下官的家人,否则就休怪下官无情,把当年的事告知八皇子妃了,届时有现成的把柄在,你猜八皇子妃还容不容得下你?少夫人好自为之吧,告辞!”
便拂袖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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