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进了村子,随即村正就出现了。
“贾某带着家中的孩子出来转转。”
侍卫都被留在了外面,贾平安带着太子和几个官员,外加包东雷洪和徐小鱼进了村子。
“是贾郡公啊!”
这里距离贾家庄不算太远,村正随口就提到了王悦荣。
“那个女管事好生厉害,说到抢水谁都争不过她什么要看谁家的田地最干旱,谁家的田地最多再放水”
贾平安笑吟吟的应付了几句,“带我去村里最好的人家。”
“那就是钱家。”
钱家的宅子看着也就是普通,但在村子里却是豪宅般的存在。
院子里铺了石板,这很讲究。但右侧的茅厕里能听到猪叫,这一下就原形毕露了。
还是农家的气息!
钱家二十一口人,两个老人含笑出来,互相见礼后就坐在边上。
儿孙们按照顺序站着,贾平安笑着给了孩子们礼物。
一番寒暄后,这才各自坐下。
和贾平安说话的是钱家老大钱遵。
“原先老夫叫做钱大,后来机缘巧合读了几年书,觉着这名字不妥当,就回家请示了阿翁,阿翁说那便请先生取一个,于是就改名为钱遵。”
钱遵的肌肤依旧粗糙,一双大手看着就像是砂纸般的。
他笑了笑,牙齿发黄,掉了好几颗。
“你家二十余口人,也算是大家了,如此对以后可有谋划?”
贾平安问的开门见山。
见钱遵为难,村正在后面笑了笑,“贾郡公家中钱财无数,又是朝中的重臣,难道还能看上你家的这点见识?”
“是是是。”
钱遵恭谨中带着惶然。
这便是底层百姓在面对权贵时的自然反应。
这让李弘想到了自己先前遇到的一条狗在被遇到自己打不过的狗时,那条狗就躺在地上,把肚皮露出来。
钱遵眼中多了些喜色,“托陛下的福,这几年风调雨顺,收成不错。家中又做了些小生意,日子渐渐就好了起来。”
钱家的人穿着普通,但补丁很少。
李弘微微颔首,心想原来这便是乡野中的殷实人家吗?
他又想到了豪强豪强光是宅子就能让钱家无地自容,更遑论何为豪强必须是和官府往来的人家,能影响官府做决断的人家才能被称之为豪强,否则只是富家翁罢了。
“日子确实是不错。”贾平安笑眯眯的道:“那以后有何谋划安心,我只是一问,事后不会吐露半个字。”
边上坐着的老人动了动,“贾郡公是个好人,大郎说了吧。”
好人啊!
贾平安笑道:“可不是,贾某若是要祸害也会去祸害那些权贵豪强,却不会祸害百姓。”
众人都笑了起来。
钱遵笑道:“如今老夫也不让阿耶阿娘再管事,只管享福。家中的子弟该种地的种地,聪慧的送去读书”
他指指两个看着多了书卷气的少年,“这两个都在读书。老夫也不想什么高官厚禄,就想着钱家种了几百年的地,如今赶上了好时候,老夫就算是累死也得让子孙们有出息。若是能出一个读书人做官,那死后老夫也能去底下和祖宗们报喜了。”
就是这么简单吗?
李弘在沉思。
“上进心该有,那在这个过程中可有什么阻碍吗?”
贾平安觉得自己有做采访人的天赋。
“就是孩子们读书说是先生教的好,可和城里的学生一比,他们就差了好些”
钱遵笑吟吟的,一点都不愁,“若是能有些好先生就好了。”
李弘看了蒋峰一眼
大唐的读书人其实不少,除去做官之外,剩下那些大多身家不菲,就算是穷了也没几个想着去教书。
“若是能让孩子们读书需要付出大半家产,你可愿意?”
钱遵毫不犹豫的道:“若是读书能有前途,就算是倾家荡产老夫也要送子弟进学堂。”
这便是华夏的传统。
一代人为了一代人,父辈能给子女最好的,一代哺育一代,繁衍生息。
“你二人过来。”
贾平安招手把那两个少年叫过来,问道:“你们觉着读书有何用?”
钱遵板着脸。一人后脑勺拍了一巴掌,声音很响亮,让李弘都不禁头皮发麻。
“贾郡公问话嘞!还不快说!”
左边虎头虎脑的少年捂着后脑勺说道:“先生说读书能明理。”
哎!
贾平安想到了以后
“读书不只能为了明理,也不能单独为了明理,那是缘木求鱼!”
贾平安想到了后世儒学昌盛的时代,堪称是遍地开花,无数人从儒学中寻到了发家致富的手段:免税、做生意方便、兼并土地省事、和那些上层都是一个阶级,好处都能分润
从大宋到大明,再到后续的蛮清,儒学数百年发展不断,进步呢?
没有进步。
整日高谈阔论,整日琢磨人心人性,对社会进步却半点贡献也无。
这样的学问竟然被奉为唯一的显学,这不是自我阉割是什么?
“先生说明理了才能做官”
“一派胡言!”
贾平安皱着眉,“读书明理是要紧,可之后要做什么?父母把你等送进了学堂,除去指望你等学会如何做上等人之外,还指望你等能从书卷中寻到生存之道”
钱遵本来惶然,听到后面就笑了,“贾郡公此言不差,老夫送他们进了学堂,第一想到的就是能让他们出人头地,至于做人老夫做了大半辈子的人,难道不能教他们?”
正在愤怒的蒋峰等人愣住了。
李弘却兴奋的道:“舍滴好!”
贾平安见两个少年茫然,就笑道:“无需紧张,我只是这么一说。学堂里该教什么,今日我来问问问学生自然不妥,钱公的话直白,一句话,读书首要是让儿孙有出息,可对?”
那些口号喊了有毛用!后世东林党还打出了为国为民的招牌,可干的却是祸国殃民的事儿。满肚子所谓的圣贤学问,可整日就知晓党争内讧。皇帝一提收税必然会招致反击皇帝好财货,与民争利。可那些民是什么人?
都是权贵豪族!
一谈及打仗,仿佛老夫子的之乎者也中都自带兵法,一个个信心十足,牛皮哄哄,结果葬送了大明。
所以要紧的是看做了什么,而不是说了什么。
儒学大发展了千余年,给这片土地带来了什么?
可带来了社会进步?
最后竟然把自然学科鄙夷的称为:奇技淫巧。
“官吏就那么多,不能做官吏该去做什么?”
贾平安坐在矮凳上温和的道:“我以为,学生就该在学堂里学到谋生之计,知晓如何能增收,知晓如何能改进器具,知晓放开眼去看世界”
这才是学生该学的。
“整日不是做文章就是作诗,这些能谋生吗?”
贾平安一提这事儿就一肚子的火气,“权贵之家的孩子能荫官,如此衣食无忧,学了文章诗赋自以为儒雅,可百姓的孩子学了这些,一旦科举不过,他们能去做什么?”
李弘觉得脑子炸了。
“贾郡公此言说到了老夫的心中。”钱遵开始倒苦水,“老夫家中供了两个孩子读书,堪称是竭尽全力,可孩子们整日都在弄什么诗赋文章,都在读什么先贤的话,老夫就在想,若是他们考不上科举怎么办?回来种地?”
他抓住一个少年的手摊开,“看看这手,白白嫩嫩的,如何能种地?那既然不能种地,科举不中了他以后怎么活?”
这话堪称是振聋发聩!
钱遵看着贾平安,诚恳的道:“老夫虽说只是个农夫,却也知晓家国的道理,前隋不存,天下就会大乱。老夫竭尽全力了,该缴纳的赋税不含糊,若是朝中要征募,老夫也能上阵为大唐杀敌!死而无悔!”
这只是一个农夫!
贾平安看着他,良久点头,“每个人都尽力,那么这个大唐会更好。”
直至回到了东宫,李弘犹自在沉思中。
蒋峰给了张颂一个眼神。
张颂干咳一声,“殿下,儒学能正人”
他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苍白。
李弘抬眸,“今日听了农人一番话,孤才知晓,原来百姓并无什么读圣贤书的惶恐和期待,更多是想着儿孙能通过读书出人头地。可若是不能过了科举,他们能有何为?”
他看着自己的属官们,用那等认真的语气问道:“学了儒学若是不能为官,他们靠何为生?这儒学学了竟然只能做人上人,做不了人上人就是白学了,这等学问孤不解更是惶然。若是天下人都读了儒学如何?孤担心会遍地虚妄,遍地都是大言不惭,却不知谋生之计的人到了那时,国之将亡,谁能挽救?”
曾相林情不自禁的道:“殿下此言甚是,如今是读书人就能寻到好处,那是因为读书人少了。若是读书人再多些,那些人怕是要无所事事了。”
这个问题在以后就爆发了,以至于不少人家不愿意让子弟读书。但那些人有办法啊!
不交税!但凡读书有点出息的,都不用交税!
于是后世的落地举子能得意洋洋的说:“老子从此不交税了,那些农人会主动把田地投献过来,老子坐家里就能天降财富,这就是圣贤书带来的好处。谁敢说读圣贤书没好处,老子弄死他!”
张颂说道:“他们能去教书”
李弘皱眉,“教出更多除去圣贤书之外就不知以何为生的人?”
张颂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李治也得知了今日的经过。
但皇帝在沉默。
该出手了啊!
贾平安翘首以盼。
看来得带个头!
他想了许多。
深夜,贾平安依旧在院子里散步。
吱呀!
卫无双悄然出来。
“夫君可是有难事?”
贾平安回身含笑道:“我只是在想若是前方有一个庞然大物,凶狠异常,而我只是一人。我若是跑了,家园也就没了。你说我是该跑还是该勇敢的冲上去?”
卫无双走过来,轻声道:“我的夫君从未退缩过”
“好!”
贾平安进了值房,奋笔疾书。
卫无双在一旁为他磨墨,当看到了奏疏的内容时,不禁惊呼一声。
贾平安抬头微笑,“为夫这便是冲着刀山火海去了。”
“阿耶!”
早上,李朔兴高采烈的等着去踏春。
小子一身猎装,看着精神抖擞。
不愧是我的种!
高阳也是如此,看着英姿飒爽。至于新城依旧是小白花的打扮,见他看过来,就挑眉。
“出发!”
一份奏疏也在此刻进了皇城。
“贾平安建言朝中补贴钱粮,在各地设立官办学堂,越多越好”
李义府抬头,眼中多了讥诮之色。
“那些百姓就只能种地,让他们读书贾平安昨夜是和谁喝多了?”
不只是李义府,这份奏疏的内容外传后,迅速激起了浪涛。
“这个疯子!”
李勣听到了这样的议论,李敬业急匆匆的来寻他。
“阿翁,刚才我打了人。”
李勣捂额,“为何打人?可厉害?”
“打断了他的鼻梁,鼻血喷的欢。”李敬业不屑的道:“那人说兄长的建言就是痴人说梦,我一听就怒了,给了他一拳。他说要上告,可我怕个屁!”
这个逆孙!
李勣叹道:“你要知晓为何他们不乐意让百姓读书。世家门阀的倚仗何来?其一是累世积攒下来的钱粮人脉,其二便是家学。小贾说上层垄断了教育权,这话一点都没错。可为何要垄断?”
李敬业一怔,“他们莫非害怕百姓和他们能读一样的书,到时候争不过?”
“对!”李勣颔首,“上面的官位好处就那么多,百姓能读书了他们的好处就会被抢走。那些人会把小贾恨之入骨,若是可能,他们能把小贾挫骨扬灰老夫仿佛看到了他一人孤独的冲向刀山火海一人呐!”
李敬业楞住了,随后问道:“阿翁,那咱们不能坐视啊!”
李勣默然,“上次小贾就提过此事,不过散播不多。且那时朝中也没有余钱,大家都当听笑话。可这几年朝中积蓄越来越多补贴已然成为了可能。他此次进言太大胆了。”
“阿翁!”
李敬业要怒了。
外面进来一个官员。
“相公。”官员面色凝重,“奏疏刚递过去,那些人看了都傻眼了”
任雅相在兵部头痛不已,“小贾这是在挖那些人的根基。”
吴奎心中有些小雀跃,旋即被沉重淹没了,“自古以来读书都和百姓无关,所谓有教无类,可读书要花钱,百姓哪里读得起,于是那些人就垄断了高官显贵若是朝中补贴百姓读书的耗费,那就是朝中花钱来挖他们的根基。”
“小贾”任雅相深吸一口气,那眉心皱成了川字,“你去兵部若是有谁敢对此妄加非议,赶出去就说是老夫说的。”
吴奎身体一震,“任相,那些人此刻正在怒火中烧之际,你这番话会引来恨意。”
任雅相微笑道:“一个年轻人敢于为了大唐发声,老夫老矣,便出手助他一臂之力。哪怕前方荆棘密布,老夫垫个脚,让他踩着老夫的脚面多走一步也好!”
吴奎身体一震。
晚些他到了前院,把那些官吏叫出来。
“老夫知晓有人在咒骂贾郡公。”吴奎冷着脸,“此事究竟如何老夫不敢妄议,但谁若是想趁机对贾郡公落井下石,老夫在此当让他后悔终生!”
他颔首离去,心腹知晓刚才任雅相的交代,就急切的道:“侍郎为何如此把任相的交代说出去就好了,咱们不招惹那些人岂不更好?”
“是!是更好!”
吴奎淡淡的道:“老夫的背后并无家族,家中当年也算是破落户。当年老夫读书时,怀着的是出人头地的念头。”
“那些年老夫埋首苦读,最终过了科举,那一刻你可知老夫在想什么?”
心腹摇头,心想你刚才可是把锅从任相的头上接了过来,还顺带扣在了自己的头顶上。
吴奎止步,仰头看着蓝天,“那一刻老夫在想要为这个天下去做些什么。”
他低下头,“这些年老夫渐渐忘却了那一刻的誓言,沉溺于升官发财的美梦之中。贾郡公进了兵部老夫并不高兴。他来了就映衬着老夫无能可这一刻老夫知晓”
吴奎叹息,“这个世间终究是有些人不畏生死,只想为这个家国做些什么。他能如此,老夫为何不能扶他一把?为何不能为他阻挡些刀枪?”
他回身看着心腹,“做人,不只是要想着自家的好处,该热血时,就该拎着横刀,冲着那些狗娘养的喝骂一声”
“甘妮娘!”
奏疏还在走程序,但李治已经得知了内容。
皇帝跪坐在那里,看不出喜怒。
“见过皇后!”
李治抬眸,就见到皇后急匆匆的进殿。因为肚子很大,所以她的身体后仰着,让人见了担心不已。
“平安这是疯了吗?”
武媚在咆哮,“陛下,令他去西域吧,在西域待几年,等此事烟消云散了再回来。”
这不是元末,元末时既得利益者们大多蹲在家中,不肯为放牛娃朱元璋效力。朱元璋也很硬气谁特娘的敢贪腐就剥皮实草。
朱元璋虽然是放牛娃出身,却深谙王朝兴旺之道。他知晓要想让王朝延续更长,唯有打压那些所谓的君子,打压那些所谓的家族。最好的办法就是兴学!
于是大明开国后就纷纷在各地兴办学堂,强行让孩子读书。
这等带着强迫性质的教育,在后世叫做义务教育但洪武大帝万万没想到的是,儒学教授出来了一群特权者。
教育普及后,世家门阀确实是没了容身之地,但却诞生了另一个可怕的群体:士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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