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冀一直觉着无知无识的活着就是牲畜。
在他的眼中,普通百姓就是牲畜。
百姓整日忙碌只是为了一日两餐,只是为了衣能遮体。
而王冀早已脱离了这种低层次的追求,每日吃喝之余,来杯茶,窗下看本书,林子里溜达一圈约几个好友喝酒,大伙儿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这才是活着!
但他依旧觉着自己的生活状态不够好,羡慕自己的姻亲崔氏。
崔氏的人早已脱离了对这些事物的追求,他们的子弟从束发受教开始,目标就很明确。
“崔氏的人目的就是出仕,封侯拜相。”
王冀有些艳羡这样的生活高度,但却学不来,也没这个能力。
“阿郎!”
一个仆役急匆匆的跑进来,“王亮被赵氏杀了。”
王冀一怔,“什么?”
仆役惶然道:“王亮去告诫赵氏,谁曾想赵氏早有准备,趁其不备一刀就杀了王亮。”
“打死!”王冀怒不可遏,“活活打死!”
仆役说道:“刚好有外乡人路过看到了,说是代为报官。”
“报官?”王冀冷静了下来,“报官也是死,老夫能让她后悔被生出来!”
清河县县廨中,县令刘冬青正在处置公务。
“明府。”
小吏进来,“王氏出事了。”
“嗯?”刘冬青放下笔,“何事?”
“王氏的管事被庄上的农妇给捅死了。”
刘冬青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淡淡问道:“是隐户还是有户籍的?”
“隐户。”小吏揣摩了他的心思,“王家人本想打死那农妇,可正好有旅人路过,说是代为报官,刚才那些人已经到了。”
“先按规矩办。”
刘冬青神色平静。
小吏心领神会,“是。王氏的人在等候,缓过这几日再说。”
刘冬青等他走后,有些茫然的看着虚空。
“一身所学为何?”
前面,两个男子正在报案。
“那女子是杀了人,可那些大汉看着凶神恶煞的逼在她家门外,正准备动手,她这个可算是还击吧?另外我等怎地听闻那女子的夫君被人打死了?打死了她的男人,还上门作甚?再弄死那个妇人?好狠的王氏,耶耶从未见过这等狠毒的人。”
报案的男子活动了一下脚,一脸酸爽。
接待他们的官员冷着脸道:“知道了。”
知道了三字堪称是进可攻退可守我知道了,但我要怎么做和你没关系,也不会告诉你。
男子不满的道:“这是王氏那边先杀人对了,我想问问,她的夫君被杀可抓到凶手了吗?”
官员干咳一声,“我还有事。”
官员转身就走,男子说道:“哎!杀人偿命,这杀了人你等不管,这是哪家的道理?”
“滚!”
门外的小吏喝道。
“包东,走了。”
外面一个雷公脸男子喊道。
男子摇头,“这不是事啊!”
出了县廨,二人蹲在门外。
“人犯带来了。”
赵氏被两个大汉押解来了,满脸青肿。
“哎!谁特娘的动了私刑?!”
包东怒了,上前问话。
跟随的一群大汉中有人骂道:“贱狗奴,与你何干?滚出清河县!”
这里是贝州州治清河县,也是崔氏的大本营,这些大汉哪里会把两个外乡人放在眼里。
赵氏抬眸看了一眼包东,那眼中全是死寂。
是什么能使一个人如此绝望?
以至于让她觉着死去比活着更好些。
一个大汉还示威似的踹了赵氏一脚。
“贱狗奴!”
呯!
世界安静了。
大汉的脸就像是猪头般的高高肿起。
“外乡人杀人了。”
那些大汉怒不可遏,冲过来就围攻。
一群人围攻两个外乡人,这还不是手到擒来吗?
砰砰砰砰砰砰!
看热闹的官吏目瞪口呆的看着倒下的大汉们。
“有凶徒!”
小吏们拎着兵器冲了出来。
两个人就干倒了那么多王氏的豪奴?
“这特娘的怕不是悍匪吧。”
“拿下!”
包东的眼中多了煞气,雷洪说道:“别动手,这是官吏,动手咱们就错了。”
二人束手就擒,随即被关在了牢中。
县廨这里就有扣押人犯的牢狱,归县尉管辖。每日下衙时县尉需要去清点人犯数目,确保无人逃脱。
县廨的大牢条件自然赶不上刑部和大理寺,甚至还赶不上百骑扣押人犯的房间。
牢房里一股子腐臭味,中人欲呕。
“等死吧。”
两个小吏冷笑着。
“耶耶死不了!”
雷洪也在冷笑。
“还敢顶嘴!”
小吏一脚就把雷洪踹了进去。
呯!
牢门关上。
“特娘的,好多跳蚤!”
两个倒霉蛋傻眼了。
“虱子也不少,这怎么睡?”
雷洪哭丧着脸,“国公令我二人来打前站,就你冲动,这下可好,进来了。”
小吏回去复命。
“明府,那二人已经关押。”
刘冬青点头,“回头处置。”
“刘明府。”
王舍来了,阴着脸道:“那两个外乡人务必要严惩。”
这话带着颐指气使的味道,关键是刘冬青觉得自己变成了王氏的下属,他不悦的道:“此事老夫会处置。”
王舍抬眸看着他,“老夫的族侄死了。”
刘冬青眸色微冷,“有规矩在。”
王舍突然笑了,“那是隐户,什么规矩?隐户就是我家的牲畜,规矩何时能管到我等大族的头上了?刘明府的规矩?还是大唐的规矩?”
刘冬青面色铁青,王舍起身,“老夫还得去崔氏一趟。”
清河崔的大本营就在这里。
刘冬青的腰背一软,“回头老夫会严加处置。”
他得罪不起崔氏崔氏一旦发动关系网,他这个小小的县令转瞬就会成为炮灰。
贱狗奴,不打不听话!
王舍咄咄逼人的道:“赵氏要交给王氏处置。”
刘冬青默然点头。
王舍出门时,刘冬青说道:“那两个外乡人拳脚了得,若是他们把此事咬住不放,王氏会有麻烦。”
他也会有麻烦。
王舍傲然道:“在清河我等就是天,告诉那两个外乡人,这是清河崔的事。聪明的自然会噤声,不聪明的我家自有主张。”
刘冬青木然看着虚空,良久叹息,“一身所学为何?”
城外,数十骑正在验证身份。
“哪来的?”
守门的军士也很是傲气。
就如同有人说的,给清河崔看大门,回头家中的孩子都能沾些贵气。
负责交涉的侍卫说道:“长安来的。”
军士伸手,“过所。”
过所就是出行的凭证。
侍卫摸出了一份文书。
军士面色大变,“敢问”
侍卫淡淡的道:“赵国公来贝州办事。”
军士抬眸,就见贾平安和一个少年站在后面,冲着县城城头指指点点的。
“这里便是清河县,所谓清河崔就发源于此,隔壁是博陵,博陵崔。加上赵郡李氏,范阳卢氏,河北道堪称是士族的老窝。”
“舅舅,那咱们此行就是来捅马蜂窝的。”
“是啊!”
贾平安有些小兴奋。
“见过国公。”
守门的军士肃然行礼。
“辛苦。”
贾平安策马入城。
“国公,包东二人被清河县拿下了。”
百骑的人去打探了消息。
“他二人去庄上查探冯五之死的消息,正好碰到王氏的人上门,冯五的娘子赵氏竟然怀揣小刀,一刀捅死了王氏的管事。包东二人阻拦王氏豪奴弄死赵氏,随即去县廨报案,却被关了进去。”
“住所可找到了?”
贾平安不着急去弄这事儿。
“寻到了。”
清河崔名气太大,以至于这一代的家主崔景平日没事儿不出门。
在家的日子也颇为逍遥,读书,没事在庄子里转悠。只要他愿意,清河,乃至于河北道都能随时去。
过所这个东西限制的是普通百姓出行,到了崔景这等地位,他说下午去博陵走走,最多半个时辰过所就办好了。
身份到了一定地步,普通人的烦恼他们压根无法理解。
“阿郎。”
崔景正在家中的林子里散步,手中握着一卷书,却是魏晋时的诗集。
魏晋名士好空谈,诗中都带着些出尘之意。
“何事?”
崔景回身,眸色平和。
仆役说道:“半个时辰前,贾平安来了清河县。”
崔景淡淡的道:“这位士族大敌来清河作甚?罢了,想来你也不知。”
仆役低头。
“大兄!”
外面来了一人,崔景笑道:“五郎为何从长安回来了?”
来人正是崔晨。
他面色微冷,“老夫是跟着贾平安到了清河,大兄可知此子来此何意?竟是为了王氏打死隐户之事”
崔景微微眯眼,“为一个隐户之死不至于。那隐户为何而死?”
崔晨说道:“那冯五鼓噪移民安西,被王氏打死。”
崔景把书缓缓合上,沉吟良久。
崔晨这一路赶得急,此刻又饿又渴,“去给老夫弄茶水来,再弄一张胡饼。”
崔景突然叹息,“哎!山雨欲来啊!”
崔晨点头,“老夫怀疑他他想借此对付崔氏。”
崔景眸色微凝,“你小看了他。一个隐户之死不是大事,犯不着贾平安下来。他来此唯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借此清理。”
“清理”崔晨冷笑,“难道他还敢清理隐户?”
崔景说道:“他为何不敢?”
崔晨淡淡的道:“他若是敢清理隐户,就会成为天下人之敌。”
隐户不只是士族有,权贵高官,地方豪族,谁家没隐户?
但凡触动了这个,就是触动了上等人的核心利益。
“他想寻死吗?”
“他大概是想死。”
一个大汉出现在了清河县廨外面,“放人。”
“你是”
刘冬青问道。
“刑部郎中李敬业!”
未来的英国公来了。
刘冬青苦笑,“李郎中不知,那二人痛殴了当地百姓”
王氏的人来了,盯着李敬业,有人问道:“此人是谁?为何刘明府这般恭谨?”
“说是什么李郎中。”
李敬业冷笑,“什么狗屁的百姓,不就是豪奴吗?放人,他们有事来寻耶耶!”
王氏一个豪奴过来骂道:“贱狗奴,耶耶”
啪!
只是一巴掌,豪奴就扑倒在地,再无声息。
刘冬青:“”
“放放人!”
包东和雷洪出来时,见地上躺着个人,李敬业一脸不耐烦的模样,就知晓这位爷发飙了。
“这位是刑部郎中。”
王氏豪奴们没敢动手,随即回去禀告。
王冀不在家。
他去了崔氏。
“贾平安来了,说是要查阻拦百姓移民之事。”
王冀并未慌张。
崔景没见他,是崔晨出面接待。
“移民?王氏自家处置好此事。”崔晨很冷情,“另外,收敛些”
王冀不解,“崔氏在此,贾平安难道还敢动手?”
这个蠢货!
地方豪族为何跋扈的没边了?因为他们在地方就是土霸王,却不知长安的变化。
“谨慎些!”
崔晨自然不能弱自家威风。
“如此老夫就盯着些。”
王冀回到了家中,得知那两个外乡人被刑部的人带走后,就冷笑道:“贾平安跋扈。”
什么叫做土皇帝。
这就是土皇帝!
长期的跋扈生活让他们觉着自己就是神灵,能俯瞰世间。你要说贾平安是个名将,王冀会说清河县是耶耶的地盘,是龙盘着,是虎趴着。
崔景却在琢磨贾平安。
“他会如何做?隐户被打死,王氏丢一个人出来顶罪即可。”
“王氏的人跋扈,竟想当场弄死赵氏,我二人看不过去,这才出面。”
包东有些羞愧。
雷洪说道:“我二人误了大事”
他们觉得会被呵斥处罚,也做好了准备。
贾平安说道:“人命就是最大的事。”
包东大喜,“国公,如今那赵氏被关在了清河县,每日都听到惨叫”
“县里放了王氏的人进去虐打赵氏。”
贾平安对这个门清。
“律法只是为下等人而设,赵氏杀了王氏的人,自然逃不脱虐杀的结局。”
“这个案子麻烦。”随行的官员说道:“赵氏杀人证据确凿,连带着冯五被杀都少了些同情心。王氏能丢个人出来顶罪。国公,这些豪族有这等手段用钱粮来鼓动豪奴顶罪,一人倒霉换来全家的好日子,这等事有的是人做。”
“牺牲他一个,幸福全家人。”
后世这等事儿也屡见不鲜。
“他们大概以为我一到清河就会冲进王家大打出手”
李弘进来了,说道:“舅舅你以前这等事做多了。”
“胡说!”
贾平安正色道:“我那是义愤填膺,忍无可忍。”
李弘坐下,“刚才侍卫来报,外面有人盯着。”
“先不管。”
贾平安起身,“寻了敬业来。”
驻地的街口外,此刻数人散开,懒洋洋的或是蹲着,或是散步。
“出来了。”
贾平安带着十余人出来了。
“跟着。”
贾平安等人去了县廨。
“见过国公。”
刘冬青带人出来迎接。
“清河是个好地方。”
贾平安一边往里走,一边随口赞美。
但刘冬青却不敢接茬。
“此处人杰地灵,听闻还出过神仙?”
刘冬青不敢不回答,“好似有。”
“那就对了。”贾平安笑了笑,“我听闻那神仙姓崔。”
刘冬青汗流浃背。
这是在冲着崔氏喝骂呢!
进了大堂,贾平安也不啰嗦,“听闻清河有隐户被杀,他的妻子为夫报仇,可有此事?”
为夫报仇这个味道不对啊!
堂下的官吏至少半数变色。
李弘就装作是随行小吏,此刻冷眼旁观,心中不禁一冷。
这些官吏是大唐的还是崔氏的?
地方小吏都是本土人,本土人自然要遵循本土的规矩。
譬如说崔氏是贝州的土皇帝,他们自然要俯首帖耳。
刘冬青苦笑,“此事使君那边过问了。”
这锅甩的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贝州治所就在清河县,刺史府就在不远处。
但从贾平安到了清河开始,刺史府却没有动静。
好歹要打个招呼吧?
可贝州刺史梅永仁却仿佛是聋了,什么反应都没有。
“我奉命来处置此事,如此,把赵氏提来,我来审案。”
赵氏被提上来了。
两个小吏手一松,赵氏惨嚎一声,就扑倒在地上。
贾平安神色平静,“看看。”
雷洪上前一番询问,抬头道:“国公,赵氏被打断了腿。”
此刻的赵氏那张脸已经看不出人形来,惨叫声沙哑,恍如兽类。
“谁干的?”
贾平安问的很平静。
下面的官吏鸦雀无声。
贾平安看向刘冬青,“谁干的?”
刘冬青强笑道:“是拷问”
呯!
案卷和刘冬青的脸亲密碰撞,贾平安骂道:“拷尼玛!”
他起身说道:“赵氏杀人确凿,拷问什么?拷问她为何杀人?刘冬青,你在羞辱贾某的智慧吗?”
刘冬青抬头,见贾平安眼中多了杀机,刚想说话,赵氏止住惨嚎,喊道:“是王氏的人”
贾平安深吸一口气,“王氏的人为何能自由进出牢狱?为何能在牢狱中动私刑?”
没人回答。
“土皇帝啊!”
贾平安冷笑,“谁放的人?”
下面一个官员出来,浑身颤栗。
“拿下!”
随行的百骑冲上去,一脚踹倒,随即上绳子。
“狱卒全数拿下!”
随行的人接管了清河县牢狱。
“给她诊治。”
随行的医者出手为赵氏正骨。
“多谢”
赵氏躺在地上,泪如涌泉。
“奴是隐户奴是牲畜,可他们却打死了奴的夫君牲畜他们不会打死,只因牲畜会干活,可奴的夫君也干活,他们却”
隐户不如狗!
这便是这个世界的社会现状。
隐户和逃户有区别,逃户是百姓自发逃亡,从此失去了他们的踪迹,也无法收税。而隐户却不同,隐户多指上等人家中的农户。
隐户实则就是奴仆,甚至地位比奴仆还低。
贾平安仰头看着虚空,突然说道
“这该死的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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