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很冷。
吴苍叶所能感觉到的气息,便只有这个。
因为他在流血,已经流了很多了,多到他感觉自己已经躺在血里了。
他的腿断了,是被人活生生用锯子给锯断的。
大约三十分钟以前,他和父母在家里吃着晚饭,电视机在放着八点档的狗血家长里短剧,父母在就要给他的领导送多少钱的礼而争论不休,吴苍叶在放空自己。
按照正常估算,大约五分钟以后,父母就会停止争吵,然后矛头一致地开始针对他没有丝毫进展的平庸人生骂上一个小时。
通常来说,他在这时候,绝对不会还嘴,而是任由他们痛快地骂上一个小时以后,再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再回屋子里睡觉。
这就是好好先生吴苍叶的平庸夜晚。
然而,那是通常来说。
今天这个通常,不会发生了。
因为,就在吴苍叶深呼吸打算接受父母日常训斥的时候,有人敲响了他家的门。
父亲提前停止了和母亲的争论,嘴里嘟囔着大概是快递吧,就去开门了。
然后,在这之后的一分钟里,恶魔闯进了他家。
开门的父亲直接被一记有力的勾拳轰倒在了地上,随后闯入者以最快的速度关上了门,并且快步冲向餐桌,将准备尖叫的母亲也一拳轰倒在了地上。
吴苍叶呢?
吴苍叶完全是不知所措的,一直到母亲倒在他的脚边,发出痛呼声,他才条件反射一样抬起了头。
随后,他也被一拳轰倒在了地上,连带着他身下坐着的椅子一起,飞了出去。
从这一拳来看,闯入者的力气真的很大,这种力度,很有可能把健身房的沙袋打飞。
很奇怪,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吴苍叶居然还会想到这种问题。
可能是,在吴苍叶平庸无奇的二十多年人生里,他唯一值得自傲的大概就是他的身体锻炼的还不错。
但是哪怕他的身体锻炼的足够好,当被人一拳轰在脸上,直接轰飞了出去的时候,也会发出痛叫声。
然而,这种痛叫声还没有来得及发出第二声,就被之后接踵而来的拳头给淹没了。
那个闯入者可能是看出了吴苍叶肌肉紧实的身体,所以分外地照顾他,拳头像是不要钱一样没头没脑地砸向他的整张脸。
他一开始还能感觉到痛,是鼻子被打断的痛,是眼睛被打肿的痛,是牙齿被打掉的痛。
但是到了后来,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只有麻木,只有他完全被打肿的眼睛从眼缝里看到的不断落下的拳影。
流泪。
吴苍叶开始流泪。
因为泪腺被击打的控制不住地分泌出眼泪来。
吴苍叶不明白,他不明白究竟为什么,这个人要这样冲进他的家里,疯狂地殴打他,和他的家人。
要知道,作为远近闻名的好好先生,吴苍叶从来不得罪人,从小到大,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他从来不争。
所以,究竟是为什么,这个人要这么做呢?
吴苍叶不记得自己得罪过这个人,也不觉得自己会得罪一个,会派出这样的可怕人物来报复的人。
只能是……误会吧?
想到这里,虽然全身都很痛,但是吴苍叶还是勉强想要解释,或者说,求饶。
“对……对不起……是不是……搞……搞……唔……”
一个错字没有能够出口,因为闯入者一拳打烂了他的牙,嘴里的疼痛让吴苍叶完全没办法开口了。
那个闯入者完全没有停止殴打的想法,一直打一直打一直打一直打一直打。
打到吴苍叶真的彻底崩溃痛哭流泪了,而不是单纯的泪腺反应,他才停下。
结束了吗?
吴苍叶心中甚至松了一口气。
没有半点愤怒,有的反而是庆幸,这二十多年来,这就一直是他的处事准则,遇到不平的事情,忍一忍就好了,总会过去的,不是吗?
就当是,白挨了顿打吧。
快走吧。
他在心里对那个闯入者说。
然而,事情并没有按照吴苍叶想的那样发生,那个闯入者没有走,反而从自己身后拿出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对着吴苍叶晃了晃。
在屋子里灯光的反射下,那东西有些耀眼,吴苍叶还在想那是什么。
下一刻,他腿部的剧痛告诉了他,那东西是什么。
那是一把锯子。
这个恶魔,这个疯子,居然正在活生生地锯他的腿!
吴苍叶忍不住发出了叫声,尖叫。
吴苍叶的脑袋彻底一片空白了。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已经把他打成这样了,还不肯收手?
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要把他的腿都锯下来?
吴苍叶感觉到了绝望。
他还在尖叫。
他希望这种尖叫声可以让楼下那个平时吴苍叶随便发出一点动静都会上来敲门的邻居听到。
然后,来敲门吧,或者直接报警吧,看在我每次都有好声好气地道歉的份上!
但是,什么也没有。
吴苍叶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越来越凉,疼痛都已经感觉不到了,灵魂仿佛都要出窍了,天花板上的灯刺目的像是太阳。
然后——
“咚——”一声震动地板的响动,吴苍叶感觉到自己脸上被溅到了什么凉凉的液体,应该是血,那么是什么东西溅起了血呢?
他下意识想要去看,然后,他已经被打得完全肿起的眼睛,艰难地从眼缝里看到了那溅起血的东西。
那是……
一只骨头尖锐而狰狞地露在外面的断腿!
他的断腿!
吴苍叶只觉得在那一瞬间,头皮充血,他想要再次尖叫,但是嗓子已经完全哑了。
他想要逃跑,却根本没法动。
恶魔。
这个人,真的是恶魔啊!把别人的腿锯断,然后把断腿扔到这个人的面前,除了恶魔,又有什么人类会做出这种事情呢?
吴苍叶这个时候反而希望对方赶紧杀了他,死亡,在这个时候是解脱。
可是对方却不理他了,转身开始走向他的父母。
一分钟以后,他听到了自己母亲的惨叫声。
再过了一会,母亲不叫了,轮到他父亲了。
死了吧。
母亲。
吴苍叶想到这一点,感觉到很难过,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流出来。
虽然真的很烦人啊,总是喋喋不休,总是喜欢拿隔壁邻居的那个年纪轻轻就年入百万的孩子来和自己作对比,总是随便一件小事就可以挑上半个小时的错。
但……那也是他的母亲啊!
是怀胎十月,艰难将他生出来,含辛茹苦二十多年把他抚养长大,冷了会帮他添衣,饿了会给他做饭,生病了会彻夜在床头照顾他的……母亲啊。
现在,就这么死了。
没有理由的,直接杀死。
接下来,就是他父亲了吧。
然后,就是他。
死。
想到这个词,吴苍叶觉得很陌生。
毕竟,他才二十四岁啊,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没有做过,他晚饭前还在想着这个周末要不要约一下公司的那个他观察了很久的前台一起看个电影。
现在,他却要死了。
四周围的声音在变得越来越轻,反倒是头顶的光亮在变得越来越亮,整个世界好像在离他而去。
他想起了那种古老的说法,人在死前,过去的事情会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滑过。
原来是真的。
他看到了九岁,隔壁的孩子看上了他新买的一对玩具,偷走了其中一个,后来他找来找去找不到,在那个孩子家里找到了,那个孩子还说是他自己买的,他笑了笑没说什么,没关系,反正还有一个玩具呢。
十三岁,他苦练了整整一年的田径,终于有机会入选市少体队,然而老师找他谈话,差他很多的第二名真的很需要这个机会,希望他让出来,他答应了,没关系的,反正……他也不是那么喜欢田径。
十六岁,同班的男生找到他,希望他不要再和后座的女生聊天了,因为那个男生真的很喜欢那个女生,他答应了,反正,他也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那个女生罢了。
二十一岁,进入职场,同组的同事总是借口有事让他帮忙,结果事情成了从来不提他,出了错全都是他的责任,领导也永远让他背黑锅,他无怨无悔,没关系的,举手之劳嘛,应该的。
二十四岁……
二十四岁……
二十四岁。
今天晚上,他好好地待在家里和父母吃晚饭,一个人忽然闯进了他的家门,疯狂殴打他全家,还把他的腿锯了下来,杀了他的母亲,现在正要杀他父亲,很快就轮到他。
没有理由。
没有理由。
没有……理由!
凭什么?
凭什么可以这么对他?
明明,他一直都在退让,谨小慎微,从来不让别人难堪,从来不麻烦别人,兢兢业业地,小心翼翼地活着,只是想活着罢了。
凭什么他就要落到这样的下场?
一个人好好地在家里吃饭,就要被人无缘无故地闯到家里,杀死。
凭、什、么?
那一瞬间,吴苍叶二十多年来秉持的人生观,价值观彻底崩塌了。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头顶还是天花板,不远处父亲的惨叫声已经越来越弱。
就要轮到他了吧。
那一刹那,吴苍叶鬼使神差地,下意识地就抓住了手边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
那条,属于他的,断骨锋锐的大腿!
凭什么,就要这样杀死他?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什么都没有做错!
不要死。
绝对,不、要、死!
吴苍叶死死地抓紧自己的断腿,然后闭上了眼睛。
因为他听到父亲已经没有声音了,那个恶魔已经起身,就要过来了断最后一个他了。
那一刻,他的头脑前所未有地清晰了起来,他不要死,不能死,他要……反抗。
反击!
二十多年以来,反击这个词,第一次出现了吴苍叶平庸的人生里。
在他快要死的时候。
“啪嗒——”
“啪嗒——”脚步声。
恶魔在靠近。
“啪嗒——”第三步。
猛地,吴苍叶感觉到一股巨大的风声在靠近自己。
恶魔,来了!
就是那一刻,吴苍叶猛地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一张狰狞死寂的脸孔,像是在对着他笑。
吴苍叶被吓到了,可是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抓着断腿的手猛地出击,用他每天坚持锻炼出来的手臂力量,一下子,插进了某种坚实的**里。
鲜血在第一时间飙射了出来,仿佛不要钱。
是动脉吧?
吴苍叶这么想。
下一刻,他的脖子却在第一时间被一只可怕的大手给掐住,是恶魔的手。
恶魔想要扭断他的脖子,可是脖子被洞穿的伤害让恶魔最终没能用出任何力气。
吴苍叶眼睁睁地看着那张狰狞死寂的脸孔上的眼瞳充血变红,从狂怒,到最终的没有生气。
“唔——”直到最后,恶魔才发出一声痛苦的吼叫,整个人倒在了地上,让整个地板都震动了起来。
结束了?吴苍叶忽然感觉到一阵空虚,更多的是冷,失血过多,这个时候哪怕救护车来了,也救不了他了吧?
救不了了。
吴苍叶感觉到自己在越来越冷,最终,他死了。
五分钟以后。
吴苍叶再度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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