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湖水,潮涨潮落,到了明正德七年。
正是春寒料峭,洞庭湖水也似乎有点儿怕冷,风一吹,便一层一层的皱起了眉头。
柳条儿已经抽出来了,嫩嫩的鹅黄色的柳芽,象张着的莺哥嘴儿。两个黄鹂鸟,枝条间窜上窜下,叽叽喳喳,旁若无人的着知心话儿,不管别人烦也不烦。
一株柳树下,盘膝坐了一个道人。他五十来岁年纪,长条脸,两眉斜飞入鬓,双眼似睁似闭,偶一开合,精光逼人。
他叫秋风子,青城七子之一,一手青城剑,追风逐月,武林中大大有名。
离着柳树二十丈远近,泊着一艘船,船舱板紧合着,看不到人。船蓬的右上角,斜系着一条绣花巾儿,上面绣着一枝腊梅,似乎是船主的女儿,随手绣了,系上面的。
但秋风子知道那不是女儿家的无心之举,那是一个标记。
秋风子初见到这个标记,是一年前,当是是扬州,秋风子行脚到那里,闻得城里闹采花贼,半个月时间里,已有十多个女孩子好端端的失了踪。他便留上了心,当夜出去踩风,恰碰上那飞贼又掳了一个女孩子出来,他当面拦住,交手三招,那飞贼不是他对手。扔下人就跑,他拔脚就追,眼见追上,却已到了江边,飞贼纵身跳了江,秋风子不会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飞贼上了泊江心的一条船,随后飞快的划走了。那船的船蓬上,系着一块绣花巾儿,当时虽夜里,借着月光,秋风子还是看清了,那巾上绣的,是一枝腊梅。
此后他留心江湖上的动静,但凡有女孩子失踪的地方,只要到附近的江边一打听,必有人见过这么一艘船,只是他却一直没有碰到。
俗话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三天前他坐船从这里过,偶然一转眼,竟就看到这条船泊了这里,但船上却没有人。他料定那飞贼是出去作案去了,便这柳树下等着,然而一等三天,始终不见那飞贼回来。
这一天已是第四天,眼见太阳又升了起来,一夜又白等了,秋风子不免有些焦躁起来。“道长,我拿钓杆来了,我两个钓鱼好不好,边钓着鱼边等人,那就不烦了。”
话的是个鬼头,多十岁出头,极瘦,脸上皮包着骨头,身上骨头戳着皮子,通身上下,加起来不到二两肉。却有一双大眼睛,贼精贼滑,骨辘辘的转个不停不休,透露出满肚子的鬼心眼儿。
三天前秋风子一下船,这鬼头就盯上了他,变着法儿跟他话,拼命的缠着他,就象藤缠树,又象苍蝇缠上了臭鸡蛋。不论秋风子不耐烦也好,不理他也好,做脸色也好,甚至发脾气也好,总之就是赶他不走,到后,秋风子拿他简直没脾气了。
秋风子一皱眉,斜眼看着他,道:“但我一看见你就烦了。”
鬼头嘻嘻一笑:“为什么?我又不是苍蝇。”
秋风子没好气道:“可我看你就是苍蝇。”
鬼头斜眼看着他,鼻子用力嗅了两嗅,嘻嘻一笑,摇了摇头。
秋风子道:“你又抽鼻子又摇头的,搅什么鬼。”
鬼头道:“我出来,你可不许生气。”
秋风子哼一声道:“拿着你,我已经没脾气了。”
鬼头一笑,道:“是这样,道长刚才不是我是苍蝇吗,平日我看屠桌上,肉要是臭了,就老有苍蝇叮着,所以我就闻了闻,道长的肉还没臭,由此证明我不是苍蝇。”
他绕了半天,出这么一番歪理来,秋风子又好气又好笑,喝道:“简直是胡扯,我又没死,怎么会臭。”
鬼头瞪大了眼睛道:“那不一定哦,我曾经见过一个人,受了伤,虽然活蹦乱跳的,一餐吃得一斗米,但伤口却烂得掉皮见骨,臭气熏天,那股臭味啊,十里远都闻得到呢。”
“这鬼头,哪有臭气能传十里的,整个瞎编乱造。”秋风子哼了一声,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他,心中真有些烦了,想:“那日太过心急,没多一个心眼好了,洞庭双龙就住岳阳附近,遣个人知会他们一声,就不必这么死守着了。”
洞庭双龙,大哥楚江龙,义弟龙腾霄,都是侠义门人。楚江龙是少林俗家金刚门弟子,大力金刚掌荡魔金刚剑颇具火候,龙腾霄刚是栖霞门弟子,刀法不错。若有这两人帮手,捉这飞贼就容易多了。
这时那鬼头道:“道长,来钓鱼嘛,这样,你若不会,我教你,不收你师傅钱的。”
秋风子安心不理他,忽地想到一个主意,道:“鬼头,你想不想赚银子?”
鬼头眨巴眨巴眼睛:“白花花的银子,谁不想赚,但要看怎么个赚法。”
他人鬼大,话竟是老气横秋,秋风子道:“这银子好赚,你帮我送信给一个人,我给你二两银子。”
“送信,这差使勉强。”鬼头眼珠子一转:“给谁,先清楚,若是送给尼姑,那就免谈。”
秋风子气得差点给他一爆粟,叫道:“和尚才送信给尼姑,我可是道士。”出口才想想这话也不对,咳,简直给这鬼气糊涂了。理了理神,道:“这人这儿大大有名,这一带谁都知道的,洞庭双龙之一的楚江龙,你知不知道。”
鬼头斜眼看着他:“洞庭双龙不是还有个龙腾霄吗?送给他不行?”
“当然也行。”秋风子大喜,摸出一个银锭子塞到鬼头手里,道:“这是一两银子,你领了洞庭双龙来,我再付你另外一两。”
“老道士没得心眼儿,谁还拐你的不成。”鬼头嘀咕一声,把银子攥手里,口中念道:“一个麻花一文,油葫芦两文,一碗汤圆五文。”边念叨边转过了身,秋风子一愣,随即意识到鬼算计着买吃的,微微一笑,想:“这鬼。”便这时,他眼角忽地瞟到一个人,正解那船的缆绳,身形背影,正是那夜见过的飞贼。
想不到千等万等,竟这会儿等到了,秋风子惊喜交集,飞身而起。那飞贼机警得很,他身子一动,那飞贼立马扭头看过来,神色一变,飞身上船,操起竹篙便把船撑开。
秋风子追了他一年多,如何还容他逃走,大喝一声:“哪里走。”飞身跃起,凌空扑去,那飞贼左手去怀里一掏,一把飞砂就打了过来,秋风子早拔剑手,长剑舞动,将飞砂数荡开,身子仍是直扑过去。
那飞贼见他如此狠辣,脸上变色,操起竹篙,一抖,竟是一式杨家枪的“毒蛇出洞”,直扎向秋风子胸口,秋风子一剑削下,劈向竹篙,以他功力,这一剑绝对可以将竹一削两断,自然就破解了飞贼这一招。不想那飞贼甚是狡猾,篙到中途,霍地一沉,反打秋风子下盘,这样秋风子的剑便削他的竹篙不着了。
秋风子怒哼一声:“好贼子。”看看竹篙扫到脚前,倏地一抬腿,竟就站了竹篙上。那飞贼没想到他如此功夫,手腕连振,要将秋风子摇下来,但秋风子却就象粘上面似的,随便那飞贼怎么摇怎么颠,休想颠得他下。
秋风子这门功夫,叫做“喜鹊登枝”,是青城派的绝学之一,必须内功轻功俱臻上乘,才能施展,一旦练成,身轻如羽,便指头大一根的树枝上也能立足。
但那飞贼脑子灵变之极,一见颠他不下,立即双手一送,将竹篙抛出,同时去怀里掏出两把飞砂,漫天盖地打将过来。
秋风子竹篙上借不到力,飞贼的飞砂又太多,而且蓝汪汪的,显然染了毒,不敢冒险,只得一个跟头回到岸上,借了力,再要重跃上船去,却见那飞贼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眨眼不见。
那飞贼故技重施,秋风子又惊又怒,见不远处一艘船,急招手道:“船家快过来,我给你十两银子,帮我找个人。”同时操起那飞贼抛出的竹篙,心中暗叫:“我就不信你不出水换气,只要你一露头,道爷便象穿泥鳅一般穿了你。”
他这主意打得挺好,湖面空阔,视力无碍,他若乘了船湖面巡视,那飞贼不是鱼,终是要出水换气的,水中闪避不灵,非给他一竹篙穿了不可。
可惜他还是看了那飞贼,他只注意看湖面,没注意那飞贼的船漂远,直到身后有人叫了一句:“唉,笨道爷,那人船底托着船走呢。”他才意识到上了当,却已迟了,那飞贼嗖的一下窜上船,将船划得如飞而走。
提醒他的是那鬼头,秋风子忍不住骂了一声:“死鬼,早不。”鬼头回他一句:“死道士,谁知道你那么笨。”
这时那船主靠拢来,秋风子飞身上船,道:“追上那艘船,道爷给你二十两银子。”掏出一锭大银扔船板上。
那船夫见了银子,浑身是力,将船划得飞快,只是那飞贼起步先,驾船的事也了得,一时追不上,秋风子急了,操起一块船板帮着划,追出七、八里水面,眼见追近,那飞贼霍地放了一枝火箭。
秋风子一愣:“这贼子原来还有帮手,不论你有多少帮手,道爷都不怕。”仍旧直追上去。
追近,前面突地出现一艘大船,那飞贼的船迎着大船急划过去,秋风子毫无惧色,加力追赶。
看看赶近,那大船也迎了过来,让过飞贼的船,向着秋风子的船急冲过来,船夫怕了起来,道:“它要撞沉我们的船。”秋风子道:“不要怕,管划拢去,要撞上了你就躲开,我自跳上船去。”那船夫看银子的份上,勉为其难,迎头划去。
看看靠近,秋风子才发现那大船极为古怪,不象一般的船是个长条形,而是方方圆圆,就象一只大乌龟,船的四周,还包了铁片,竟和战舰差不多。
眼见相撞,那船夫将船一扳,堪堪让过,秋风子身子一点,纵身向大船上跃去,身到半空,背后一声急叫:“带我上去。”竟是那鬼头。
原来那鬼头躲他船下,竟跟着来了,秋风子脑中念头一闪:“这鬼头真是讨厌得紧。”便不再想,一跃上了船。
船板上空空如也,船舱中隐隐有丝乐传出,情形怪异,秋风子却也并不畏惧,仗剑大步过去,一脚踢开门,往舱中一看,顿时又惊又怒。
舱中头,斜倚着一个男子,四十来岁年纪,却打扮得象个女人,鬓边还戴了一朵花。舱中另有十多个女孩子,竟是身**,身上只披了一袭轻纱,和没有披无两样。
那中年男子妖里妖气的一笑,道:“唷,道长好大的火气,温柔一点嘛。”他话就象个女人,却又特别的别扭,听得秋风子直起鸡皮疙瘩。
“我斩了你这不男不女的人妖。”秋风子怒喝一声,仗剑直冲过去,那中年男子并不站起来,咯咯妖笑,道:“如此风月,动刀动剑,可也太煞风景了,道长不如坐下来观舞吧。”
“你去死吧。”秋风子一步跨前,一剑刺出。
“啊唷,真个打吗?”那中年男子身子一直,双手各捏了一条手绢,左手手绢一转,裹住了秋风子的剑尖,右手手绢便向秋风子脸上拂来。
秋风子一抽剑,忽地觉得那男子手绢上生出一股粘劲,竟抽之不动,大吃一惊,这时候那男子右手手绢已然拂到,异香扑鼻。
秋风子防他香中有异,闭住呼吸,一个凤点头,闪过那男子手绢,手中剑顺势一送,再加力一抽,终于抽了出来,这时他知道面前这人妖内力怪异,着实不好斗,收起轻视之心,展开青城剑法,狂风骤雨般攻去,却再不叫那男子手绢裹住剑尖。
那男子接得两招,妖笑道:“青城剑法,你是青城七子中的哪一子。”
秋风子暴喝一声:“道爷秋风子,到阎王爷前,报道爷名字吧。”剑势加紧,那男子然不惧,身法妖异,两条手绢时扫时拂,不时妖笑两声,让人身汗毛直竖,但秋风子却就是奈何他不得。
秋风子不能长久闭气,换一口气,再斗数十招,忽地里脚下一个踉跄,刹时间觉得胸中空荡荡地,手足发软,大吃一惊:“这人妖手绢上有毒。”可惜这会儿发觉,已然迟了,宝剑脱手,勉力盘膝坐下,运功排毒。
那男子咯咯一笑:“青城七子,好大的名气,便让你试一试我的天魔艳舞吧,且看你修了数十道,到底有些什么道行。”手一指,丝竹声起,那些裸女围着秋风子,跳起舞来。
这时舱外多了一双眼睛,原来那鬼头竟也上了船,看到舱中的情形,暗叫一声:“笨道爷糟了,笨啊,不知他青城七子的名头是怎么挣下的。这人妖古怪,怎么叫光屁股女人跳舞给道爷看。”
听了那男子的话,秋风子心中一震:“天魔艳舞,难道昔年……”方想到这里,心中一荡,急急收摄心神。那些裸女边舞边唱,那歌声非常古怪,仿似男女欢合之声,极柔极缓,偏有直往人心里钻的魔力,秋风子刹时间心跳加速,面红耳赤,身颤抖,额头黄豆大一滴的汗珠滚滚涌出。
舱外那鬼头看得奇怪之至:“怎么回事,光屁股女人跳舞这么大威力,跳得秋风子老汗都出来了。”
正自不解,蓦地里秋风子一声大叫,直跳起丈许来高,半空中鲜血狂喷,直挺挺落将下来,身子挣了两挣,不动了。
那男子咯咯娇笑:“青城七子,声名赫赫,却连我半曲天魔艳舞都听不完,将他尸身扔江里去。”四名裸女应了一声,来抬秋风子尸体,舱外那鬼头长叹一声:“怪道笨人死得早,这不又去了一个。”涌身急退,翻进了江里,不一会秋风子尸身落下,这鬼头想:“这件事我得禀报爹爹,不过爹爹未必信我的,有了,我拿秋风子的长剑回去,便算个记认。”
这鬼头是谁?原来他便是秋风子先前想要找的洞庭双龙之一,楚江龙的第二个儿子,楚天英。
楚江龙两个儿子,大儿子楚天雄,今年二十岁,性如金玉,聪灵敏慧,被少林前辈高僧妙目一眼看中,从带身边,收为随身童子。妙目即喜欢楚天雄,为什么不性收他为弟子呢?因为妙目位列少林三大神僧,辈份实太高,他若收楚天雄为弟子,论起辈份来,则楚江龙还要叫儿子做师叔,岂非天下大乱了。但无名有实,武林中谁都知道,楚天雄所学的一招一式,均是妙目亲口所传,妙目的徒孙辈如楚江龙等,均已是名动一方的高手名侠,他亲传的弟子,那是窥得的?因此楚天雄虽未踏足江湖一步,却已名动江湖。楚天雄从和龙腾霄的大女儿龙玉凤订了亲,龙玉凤贞静娴淑,清丽若仙,但凡见着她一面的,无不惊为天人,洞庭湖一带的百姓她是洞庭湖龙王的女儿转世,若是平凡身,怎么可以生得那么漂亮?“洞庭龙女”之名,不迳而走。
这样的儿子,这样的儿媳,所有身为父母的,无不对楚江龙的好福气羡慕得两眼发红。
但那是些不知道根底的,摸得着底的,便知道楚江龙也有头痛的时候,让他头痛的,便是这二儿子楚天英。
这楚天英与他哥哥完不同,生出来就是个魔王,天生的捣蛋鬼,猴子精,脑子贼灵,没什么异想天开的点子是他不敢想的,也没什么弥天大祸是他不敢闯的,而且手脚猴快,这边捅漏雨还没给他补好呢,那边他又放火了。
楚江龙当然不是那种放纵儿子胡来的昏头父亲,每次楚天英闯了祸,他都要毫不客气的取出家法,痛揍一顿,但到打,又可以提起一件让楚江龙哭笑不得的事了。
这件事得从金刚门的练功方法起。金刚门大力金刚掌和荡魔金刚剑凌厉霸道,威力非凡,但要想练好这两门绝学,并不容易。除了日夜苦练,到一定程度,还得借药力之助,强行增强自己的功力。金刚门秘传的这种药物叫“霹雳丹”,听名字就可以知道它的霸道,它固然可以大幅度增强功力,但同时也会带来极大的损害,所以金刚门弟子一定要到功力有了相当的基础,足可以消受得住药力,才敢服用。但服了第一粒之后,也要隔一年才敢服用第二粒。以后每服一粒,至少要隔半年,且总量多不超过九粒。
楚江龙知道楚天英是个不怕祸大只恨天高的,因此谆谆叮嘱楚天英,绝不可擅自服用“霹雳丹”,并且藏之秘室。但楚天英天生不姓邪,不让他试的,他偏要试试,竟把楚江龙秘藏的“霹雳丹”偷了出来,一股脑儿倒进了嘴巴里。
这下祸大了。要知道“霹雳丹”所用药物是添火壮阳的,所生的阳火,瞬时间将他烧成了一只大虾米,遍体通红,七窍流血,毛发落。
也是他命不该绝,当时楚江龙手头恰巧收得有一枚千年雪莲子,赶忙给他服下,护住心脉,同时以自己精纯的内力,强行替他疏通经络,七日七夜之功,终于保住了他的一条命。虽然保住了命,但楚天英体内的火毒仅排出了一部分,于是此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楚江龙每天将他剥得赤条条地,吊树上,力抽打,直到每个毛孔都有血汗排出来才放手。先两个月用树条,再两个月用大棒,半年后用铁棒,因为到后来,火毒藏得深,轻易打不出来。
以楚江龙的功夫,虽然不运内力,力气也比常人要大得多,这样的力气,再用铁棒力抽打,楚天英便是块顽铁吧,也该锤成钢精了,但锤出来的却是个猴精。好比孙猴子入了回八卦炉,火毒去后的楚天英,体坚如铁,力大无穷,反添了顽皮的钱。
不过这次的顽皮还是留下了后患,楚天英偷服“霹雳丹”时是十一岁,从此个头就一直停留了十一岁,其实他今年已经十七岁了,六年时间里,没长半寸,乍看上去,倒似乎还矮了一些,便象旧衣服,洗得几次,缩水了。
他若永远这个样子,怎么得了,哪儿找媳妇去?摊着这样的儿子,你楚江龙头痛不头痛?
楚江龙急,楚天英自己倒不急,照旧四处捅漏子,只恨天高找不到长竹杆,否则他早把天捅破了。
这次他湖边玩,恰碰见秋风子飞贼的船,他虽不明白秋风子找什么,但秋风子是高手他却看得出来,所以和秋风子死缠上了,不想从头到尾目睹了秋风子死亡的过程,这一点秋风子没想到,他自己也没想到。
楚天英拿了那把剑,急往回游。上岸,一步不停往家里赶,到家也天黑了。楚江龙正大厅上焦急的度来度去,扭头一眼看到他,暴喝一声:“畜生,给我跪下。”
楚江龙今年刚好五十岁,中等身材,方脸,颔下蓄着一部乌须。他为人端方凝重,刚直不阿,地方上极受尊重,只可惜楚天英带给了他太多的麻烦。下午他是令楚天英家好生练武的,可楚天英一转身就不见了人影,半天不回来,也不知又闯了什么祸,所以暴怒。
“跪下就跪下。”楚天英一嘟嘴,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你,这半天你都去了什么地方,我叫你呆家里,你为什么不听?没生耳朵?”
“我生了耳朵,但我呆家里身发痒,所以就到湖里洗了个澡。”
“就只洗了个澡?”楚江龙根就不相信楚天英会仅仅只洗了个澡那么简单,一眼瞟见楚天英手里的剑,喝道:“那剑是谁的?”
“这件事正要禀报爹爹,我今天碰上了一件特别古怪的事,因为怕爹爹不信,所以特带了这把剑回来作佐证。”一五一十,把船上所见通通了。
“你那人叫那老道秋风子,难道竟是青城七子之一的秋风子道长?不可能吧,拿剑来。”
楚江龙神情大见凝重,伸出手。楚天英忙把剑递过去,顺势就站了起来,楚江龙也没心思来管他,拔出剑,顿时“啊”的一声。
剑锷正面刻着一行字:剑人,剑亡人亡。反面则刻着两个字:秋风。
“真的是青城七子之一秋风子道长的剑。”见了这行字,楚江龙知道这柄剑绝对假不了。
“怎么可能呢?青城七子成名多年,堪称当世一流高手,谁能无声无息的杀了七子之一的秋风子?”楚江龙满脸惊异,忽地扭头:“你困住他的是一群没穿衣服的女人?”
“是,那群女人真不要脸,不但什么都没穿,还扭来扭去的秋风子面前跳舞。”与楚江龙惊疑凝重的神情不同,楚天英一脸兴奋,青城七子名动武林,现无缘无故死了个秋风子,其余六子岂肯甘休,侠义道其他门派只怕也会闻风而动,江湖又大有热闹可瞧了。
唉,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子。
“裸女,围着秋风子跳舞,天魔艳舞……。”楚江龙喃喃念叨,身子突地一震,失惊道:“魔教的余孽。”
“天魔艳舞是什么武功,要脱光了使?”楚天英问。
“那不是武功,是魔教的妖术,利用女人来激起原始的能,把人变成禽兽,是无耻。”楚江龙又惊又怒,略停一停,却又疑道:“照不可能呀,二十年前,天地三剑之一的天神剑殷九节殷大侠亲率七大门派八百壮士扫荡,以绝世剑法,击毙天魔西门鹤于天魔谷,魔教就此灰飞烟灭,哪里还会有天魔艳舞?可照情形看,那又确实是天魔艳舞,秋风子以苦修多年的内力苦苦抗拒天魔艳舞的诱惑,终不敌,喷血而亡。那不男不女的妖人话妖异,也极合魔教的另一魔功魔音摄魂**的特征,难道……难道魔教真的死灰复燃了?”
“太好了。”楚天英欢叫。
“你什么?”楚江龙厉声喝斥,这子,魔教死灰复燃他竟大声叫好,岂非皮痒?
楚天英一吐舌头:“我是,若魔教真的死灰复燃,那我们就重组讨魔军,仍请天神剑殷大侠领头,将魔教干净彻底的剿灭。二十年前那一战我没看到,这一战总算赶上了,所以好。”
这话还象点样子,楚江龙哼了一声:“当年八百壮士死伤四百余人,你当是闹着玩的。”狠瞪他一眼,抬首向头,凝神思,不再理他。
楚天英表面上不得不强克制,但心底里实是高兴坏了,只觉身每一根骨头都燥动,暗自祷告:“菩萨保佑,爹爹的猜想是真的,魔教真的死灰复燃了,好比二十年前强大,挨得了打。”
二十年前七大派联手灭魔,是武林史上经典的一战,其中精彩的情节,至今还江湖上不绝的流传着,而楚天英大的遗憾,是他出生得太晚了,没能赶上这一战,没能目睹天神剑仗绝世剑法,苦战三千七百七十四招,终于毙了西门鹤于剑下的辉煌绝唱。
天地三剑客,天神剑殷九节,地仙剑周长青,九幽剑袁矮子,这是三个近似于剑仙的人物,谁也不知道他们隐身什么地方,见过他们的人非常的少,很多武林中人,终其一生,也没能见着三剑客的一片衣角,有许多人甚至怀疑,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这三个人。
天地三剑是所有武林人的梦,也是楚天英的梦,但如果魔教真的重死灰复燃,天神剑闻讯一定会重出山,那他就能见着那绝世的剑神了,那已经不是热闹和好玩,那是美梦成真。
楚天英闯的许多祸,其实他自己的心里,是认为自己是行侠,成为天地三剑那样的绝世名侠,正是他从的梦想。
“这件事一定要弄清楚。”楚江龙忽地出声,倒叫楚天英吃了一惊,道:“爹爹,你要夜探怪船,太好了,我跟你一起去。”
“谁允许你跟我一起去,老老实实上床睡觉。”楚江龙毫不客气的打碎了他的好梦:“明天鸡叫起床,把今天的功课补上,再不听话,看我松你的皮。”
“又闯什么祸了?”楚天英两兄弟的母亲,楚夫人姜氏刚好出来,闻声接口。
“娘。”楚天英扑过去,搂着了母亲的腰,道:“今天我可没闯祸,我还立了一功呢,爹爹,你是不是?”
姜氏是典型的慈母,儿子有万般不好也可以原谅,若有一点点好,那就是不得了的好,闻言立时眉开眼笑,双手搂着了儿子,看着丈夫道:“龙哥,是真的吗?”
楚天英的是事实,而且楚江龙也愿意妻子高兴,所以他虽然不愿表扬楚天英,还是点了点头,道:“是,你的宝贝儿子今天总算乖了一回,但不管怎么样,现必须去睡觉,如果敢溜出来,哼!”
“当然,当然。”得丈夫当面证实,姜氏早笑得见眉不见眼,搂了楚天英哄道:“好英,娘给你熬了你喜欢的莲子羹呢,回房吃了赶紧睡觉,给娘争气,让你爹没话可。”
楚天英这会儿没办法了,只得依言回房睡觉,但想着魔教死灰复燃,自己可以跟随着爹爹哥哥,殷九节的率领下,东征西讨,清剿魔教,兴奋之下,哪里还睡得着,时时留心着父亲回来没有,好询问结果,但楚江龙一夜没有回来。
丈夫一夜没回来,也没个信,姜氏担心了,一早问楚天英:“英,你你爹去了哪?”
“夜探贼船。”楚天英随口应着,怕母亲担心,加上一句道:“没事,几个毛贼而已,我这就找爹去,不定是捉贼捉多了,一个人押不回来,等我帮手呢。”
姜氏一听笑了:“你啊,就是爱闹,去给你爹帮手也好,心着点。”
楚天英答应了,抓了两个馒头,真奔湖边。他虽然要懂事不懂事,终究是武林世家子弟,知道其中的利害。以秋风子之能,尚且丧生那怪船上,则船上那帮人绝非什么毛贼,而如果真象楚江龙推测的是魔教死灰复燃,那不是闹着玩的。二十年前魔教荼毒武林,那种恐怖凶残,不要亲身经历,就是旁边听着,也会毛骨怵然。因此他和母亲时轻松随便,实际上也有几分担心,边走边寻思:“爹爹别捉贼不着,反给贼捉了去吧。”
一溜跑,到了湖边,抬眼望去,湖面空荡荡的,那艘怪船竟然不见了。
“是给爹吓跑了,还是把爹捉着逃跑了?”楚天英心中七上八下,沿着湖岸放腿跑了一、二十里,四处不见那怪船的影子,这下心中真有些慌了,忽地想到了一个去处:“爹有事一定和龙大叔商量的,昨晚必定去了龙大叔家。”一点担心又飞到九霄云外,径奔龙腾霄家来。
龙、楚两家相隔有七、八里路,离着湖则有二十多里路,但这点路程楚天英眼里实是菜一碟。他走路不是走,是连跳带跑,隔三岔五再一跟斗。因此莫看他人步,风快。
龙家比楚家富,大财主,好大一个庄院。楚天英进门,过了照壁,一眼瞥见龙玉凤正呆呆的站一株古桃树下出神,立时起了恶作剧之心:“又想我哥哥了,待我捉弄捉弄她。”回身藏到照壁后,然后捏着嗓子学着龙家那老门子的声调高叫道:“老爷夫人姐,姑爷来了。”
话音方落,立闻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随即,龙玉凤的俏脸就出现了照壁前。
龙玉凤就长得极美,这时听未婚夫婿回来了,心情激动,玉面白中带红,双睛彩光流动,是不出的明媚娇艳。
便是对女人还未开窍的楚天英,看了她如此艳色也不由一愣,暗叫:“嘿,我这未来嫂子,可真是漂亮得紧呢,我哥非给她迷死不可。”眼见龙玉凤东张西望,忍不住咯咯一笑。
龙玉凤一转身看见了他,立即知道是上当了。她是个非常聪明灵慧的女孩子,但情到深处,再聪明的人往往也是犯糊涂的。刹时粉面通红,扬手叫道:“又是你这捣蛋鬼,看我打你。”
“还没过门就想打叔子,看我告诉大叔大婶去。”楚天英促狭的一笑,撒腿就跑,他知道龙玉凤脸嫩怕羞,偏还要逗她。
龙玉凤果然急了。若这鬼头真到父母面前把这番情景出来,那不羞死人?拔腿就追,她轻功比楚天英好,但楚天英是个猴精,东一拐西一溜,如何捞得到手。
两个正一追一逃,龙腾霄出来了,笑道:“你们两个玩什么呢?”
龙腾霄还不到五十岁,白白净净的一张圆脸,见人总是一团笑,不象个大侠,倒象个和气生财的财东。他是栖霞派的弟子,八十一路断门刀颇具火候。他武功不如楚江龙,但为人圆滑,又有钱,因此交际比楚江龙可就要广得多了。
看见龙腾霄,楚天英两个停下了,楚天英斜眼瞟着龙玉凤,要笑不笑的道:“刚才……”他那情形,似乎是要和盘托出,龙玉凤又羞又急,跺足道:“你敢,你,下次楚伯伯把你关黑屋子里,我再不替你求情的。”
楚江龙有一回实没办法治楚天英了,就把他关进一间密不透光的黑屋子里。暗无天日,这下楚天英惨了,关一天好象关了三年,从此一听关黑屋子就腿肚子抽筋。楚江龙面前,别人求情是求不到的,但龙玉凤开口一定给面子。这会儿龙玉凤没法子,把这法宝给祭了出来。楚天英一听,腰骨立即就软了,忙抱拳作揖:“不,不,打死我也不。好嫂子,过了门千万大开金口,帮我多多情。”
他模样滑稽,龙腾霄忍不住哈哈大笑,龙玉凤也笑了,却又禁不住面上一红。她和楚天雄的婚期定三月底,只一个多月就要过门了,所以楚天英应叫姐姐的,这时开口闭口嫂子,她也不恼,不过话回来,谁跟楚天英这顽皮家伙能认真得起来呢。
“你少捣蛋不就行了。”龙腾霄摸摸楚天英的头,道:“对了,你爹呢?”
“我爹不见了,我就是来这儿找人的。”
“你这孩子,什么你爹不见了。”龙腾霄哭笑不得。
“我爹是不见了,魔教死灰复燃,害死了青城七子之一的秋风道长……”
他没完,龙腾霄就打断了他:“什么魔教死灰复燃,又害死了秋风道长,孩子怎么可以乱话。”
“我的是都是真的。”见他不信,楚天英急了,便将昨日如何上船,见秋风子喷血而亡,爹爹如何推测可能是魔教死灰复燃诸般情由一一了,后道:“爹爹事关重大,一定要查清楚,连夜去查那艘船,却一夜没回来,今早我去看,那艘船也不见了,我来以为爹爹来了大叔家,结果也没有。”
“你的都是真的?”龙腾霄神情凝重,眼中一片惊骇之色。楚天英孩子家不知道轻重,但他却知道若真是魔教死灰复燃,那对白道武林会是一种怎么样的冲击,又不知会有多少人死,多少人家破人亡,而他和楚江龙,因为首先发现魔教的踪迹,而会首当其难。
“我敢对皇天发誓,真的没有半个字的假话。“楚天英知道自己平日玩劣的形象难以取信于人,急得不知道怎么是好。
龙玉凤帮腔:“爹爹,英平日虽然爱闹,但正事上是从不谎的。”
“到底是我的未来嫂子,关键处肯帮我。”楚天英感激的看她一眼,忽地想起一件重要证物,叫道:“对了,昨天我怕爹爹不信我,就把秋风子道长的剑拿了回来,现还我家里。”
“去你家。”龙腾霄一挥手,家丁牵了马出来,三人直奔楚家。路上,龙玉凤见楚天英一声不出,以为他是担心他爹爹的安危,抚慰他道:“没事的,也许你爹正家里等着我们呢。”
“我相信爹爹没事的,老江湖了嘛。”楚天英咧嘴一笑。
七、八里路眨眼即到,没有龙玉凤想的那么好,楚江龙并没有家等着,姜氏听到处找不到丈夫,身子立刻有些发软,龙玉凤忙扶住她,柔声安慰:“伯母别急,以伯伯的武功阅历,绝不会有什么事的,照我猜,他可能是见贼船乘夜开溜,便租了船连夜追下去了,来不及通知我们,英不是,那艘贼船今早上不见了吗?”她的猜测颇有点道理,而且姜氏对自己的丈夫也颇为信得过,心头的担忧立即轻了许多。抓着龙玉凤的手细看她的俏脸,笑道:“再过一个多月,便不是叫伯母,而是要叫娘了。”
“哎呀。”龙玉凤又喜又羞,将整张脸埋了姜氏怀里,一旁的龙腾霄见她们这样,虽担着满腔心事,也微露笑容。
这时楚天英把剑拿了出来,龙腾霄接过剑,拔剑一看,腾地站起:“没错,这正是青城七子之一秋风子的佩剑。”他拿剑的手微微颤抖,心中完乱了方寸,这件事实太大了,任他久历江湖,也是完不知所措。
见他这个样子,所有人都急了,龙玉凤道:“爹,现怎么办?”
龙腾霄略一定神,道:“还不敢肯定一定是魔教死灰复燃,但这件事必须通报各大门派,尤其要把秋风子的死讯通报给青城派,但现重要的,是找到大哥,玉凤,你陪大婶,英,你去我家,命所有家丁伙计一齐出动去找人,我上府衙,请知府大人发动官府的力量,帮我们找。即使真是魔教复出,他们也休想杀人灭口,掩人耳目。”回身重对又吓软了的姜氏道:“大嫂,你不要急,事情还不敢确定,大哥不会有事的。”又交代龙玉凤好生安慰姜氏,转身刚要直奔府衙,门口却出现了几名衙役的身影。当先一个,是岳阳府捕头“量天尺”石坚,龙腾霄和他颇有些交情,张口叫道:“石捕头,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去,请你发动人手,替我查一艘神秘的大船,顺便打探一下我大哥的行踪。对了,你怎么突然来了这里。”
石坚神情有些不自然,道:“龙大侠,我是来通报一个不大好的消息的,楚大侠现衙门里,但他惹上了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这消息来得太意外了,龙腾霄几个刚才悬到了嗓子眼的心这时候落了下来,只要楚江龙人,其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龙腾霄舒了口长气,道:“人就好办,麻烦再大,总能解决的,到底是什么事?”
石坚皱着眉头:“这件事只怕不大好解决,事情是这样的,昨晚上我带人巡夜,到城北张员外家附近,忽听到惨叫声和叫救命声,这是有歹徒作恶了,我带着弟兄们冲进去,只见一地死尸,惨不忍睹,大厅上灯火通明,那歹徒竟还没走,正要把剑从一个人尸体上抽出来。我大吼一声冲上去,那人转过身来……。”到这里,他停下了,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楚天英喜欢听故事,接腔道:“转过身来怎么样,快啊。”
石坚看他一眼,扫过姜氏、龙玉凤,后落了龙腾霄脸上,道:“那人转过身来,我一看,竟是楚江龙楚大侠。”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龙腾霄有些听不明白,屋里其他的人也听不明白,石坚似乎是楚江龙是杀害张员外一家的歹徒,这怎么可能呢,太不可思议了嘛,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的意思是……”石坚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了出来:“楚……楚江龙是杀害张员外一家三十四口的凶手。”
“你放屁。”楚天英冲口而出,若不是龙玉凤手快拉着,他便要冲上去揍人了。
龙腾霄面色转冷,道:“石捕头,我大哥一世英名,可不是胡乱污蔑得的。”
“我也希望我自己是放屁。”石坚神情痛苦:“楚大侠一直是我非常敬仰的人,然而事实俱,不但是我亲眼所见,关键的是,楚大侠他亲口承认了,张员外一家三十四口,是他亲手所杀。”
“啊。”姜氏一声低叫,昏了过去,龙玉凤忙掐她人中。
龙腾霄和楚天英则几乎是同声否决:“不可能。”
“我也不信,但这是事实。”
“我要见我大哥,亲口问他。”龙腾霄转身看向刚悠悠醒转的姜氏,道:“大嫂,不必信他的,我们去衙门,龙哥绝不会是那样的人。”
楚天英一双眼睛石坚身上溜来溜去,暗自寻思:“根不要去问,爹不是那样的人,这子撒这弥天大谎,想干什么。”
姜夫人备了一顶轿子,楚天英几个骑马。楚天英怀疑石坚是别有目的,一路上不眨眼的盯着他,要看他弄什么鬼。
石坚没有弄鬼,到衙门,楚江龙真的衙门里,正等着开堂听审。
仅仅一夜工夫,楚江龙却仿佛苍老了十年,昔日冷静坚毅的眼光,这时却充满了疲惫与绝望。
楚天英首先扑过去:“爹……”
楚江龙手上戴了铁链,楚天英一见,怒从心头起,狂叫:“谁敢绑我爹。”双手抓着铁链就要一绷两断。他神力惊人,区区铁链确是一绷就断,但楚江龙却抓住了他的手,道:“英,不可造次。”
楚天英急了:“爹,他们这么冤枉你,你怎么可以……”
这时姜氏、龙腾霄都过来了,姜氏一见楚江龙手上的铁链,眼泪就喷涌而出,叫得一声“龙哥”,再不能话,龙腾霄却要镇静得多,道:“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谁要冤枉你,咱们奉陪到底。”
楚江龙看着他,摇了摇头:“好兄弟,现我什么也不想,知府大人就要升堂了,一开审,我自然什么都会出来。”
楚江龙的态度,十分古怪,楚天英暗暗琢磨:“爹是怎么了,他去城东看贼船,怎么会到城北张员外家去,莫非魔教妖术厉害,中了魔,可又不象啊。”
知府文清和楚江龙、龙腾霄平素也有交往,十分敬慕楚江龙的为人,楚江龙出了这样的事,他也十分的震惊和不信,所以命石坚把龙腾霄和楚家的人叫了来,这才开堂。
开审,石坚上前,将楚江龙一案的案情从头至尾,怎么听到惨叫声,怎么现场见到凶手楚江龙,楚江龙怎么自承其事,后带回衙中,一一了,文清问楚江龙:“石捕头指证你杀死张员外一家三十四口,你可承认?”
大堂上针落可闻,所有人都看着楚江龙,楚江龙却微微抬首向天,半晌没有应声。
楚天英急了,叫道:“爹,你怎么了,你没有啊,你昨天晚上明明去查贼船,怎么可能跑到城北张员外家去杀人呢?”
姜氏、龙腾霄几个也催他:“龙哥,你没有杀人,你快啊。”
楚江龙似乎从沉思中醒过神来,眼光从龙腾霄、姜氏、楚天英、龙玉凤脸上一一看过,当与他目光相对时,包括楚天英这不大懂事的孩子内,所有人都他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痛苦和巨大的无奈。
所有人都是心中一颤,楚江龙已把目光转向文清,点了点头,低声道:“我承认,张员外一家三十四口,确实是我亲手所杀。”
“不。”龙腾霄几个同时悲叫出声,楚天英一步跨到楚江龙身边,抓着他手叫道:“爹,你怎么了,是不是中了魔教的妖法,胡话了。”转头看向文清:“大人,魔教死灰复燃,我爹昨晚夜探魔船时中了魔头的妖术,他的话做不得数的。”
文清盯着楚江龙的眼睛:“楚大侠,你儿子的是事实吗?你若是中了魔,话自然不能采信。”
楚江龙微微叹了口气,迎视着文清的目光,道:“文大人,你看我象着了魔的样子吗?”
他的神智确实清醒得很,但文清却总觉得他有些地方不对头,对视半晌,突然道:“你的眼光为什么这么痛苦?以你平素的为人,你是绝做不出这种事的,是不是受人胁迫,替人背了黑锅,你管出来,我虽不懂江湖的事,但我相信民心似铁,官法如炉,任他是怎样一个铁疙瘩铜豌豆,我也要将他炼化了。”
龙腾霄跳了出来,神情激愤的道:“大哥,你一定是受了胁迫,我立即广传英雄帖,遍请朋友,再叫天雄请妙目大师亲来主持,不论他是哪路牛鬼神蛇,我们两兄弟都和他斗到底。”
楚江龙感激的看一眼龙腾霄,却摇了摇头:“好兄弟,多谢了。”看向文清,凄然一笑:“大人眼光如炬,我确实很痛苦,因为世上有许多事情,你几乎连做梦都想不到。”到这里,他蓦地里仰天长笑。楚天英拉着他手,觉得他整个人都抖动,心中又悲又怒。任他平日里古灵精怪,但这会儿却怎么也猜不透父亲的心里到底装着个什么哑葫芦。父亲会无缘无故残杀张员外一家,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就算父亲亲口承认了,他也不信。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不是中了魔头的妖术,也不是受了胁迫,那是什么?
“做梦都想不到,什么事情做梦都想不到。”他心中琢磨着,一颗心滴溜溜乱转,但却是转乱。
楚江龙长笑声毕,神色变得肃穆无比,对文清道:“大人,张员外家三十四口确系我所杀,大人不必再犹豫了,杀人偿命,请判我死刑。”
复看着想要出声阻止的龙腾霄、姜氏,道:“实情如此,不必多了。”拉了楚天英的手道:“英儿,你该长大了,爹没找到你的那艘船,不过魔教死灰复燃应该不可能,短短二十年,他们无法积累足以对抗正道武林的力量,至于秋风子道长的事,你可把所见到的转述给青城派,让他们自己去处理。”完这一切,他再一次平静的看向文清:“大人,宣判吧。”
文清宣判,楚江龙残杀张员外一家三十四口,罪行属实,七日后,东郊处斩。
楚江龙给关进了死囚牢。
姜氏回家就病倒了,整日以泪洗面。龙玉凤和母亲吴氏搬过来陪她,想法子抚慰她。龙腾霄一面以飞鸽传书通知楚天雄火速赶回来,一面发动手中所能动员的部人手,查找一切可疑的线。楚天英则疯了似的洞庭湖中转悠,虽然父亲已经了,根没见到那艘船,但楚天英心里总有一种神秘的感觉,觉得若是能找到那艘船,不定就能把一切都扭转过来。但那艘船却象是从人间消失了。
前面六天,楚江龙拒绝了所有人探望,直到楚天雄回来。
楚天雄是第六天的傍黑时分到的家。他比他父亲楚江龙要高,双目如星,脸上的线条仿佛是用刀削出来的。腰板毕挺,下颌永远有一种微微上抬的姿势。任何人见了他第一眼,都会留下强烈的印象。
楚天英先看到楚天雄的马,欣喜若狂,急迎上去,楚天雄手马背上一按,半空中一个翻身,拉住了楚天英的手。
楚天英的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哭道:“爹爹碰上怪事了,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楚天雄紧握着他的手,沉声道:“抹干眼泪,男子汉大丈夫,永远都不要哭。”
“是。”楚天英一挺胸脯,楚天雄一回来,他来有些六神无主的心,立时又安定了。
龙腾霄父女都,扶着姜氏迎了出来,姜氏早哭成了个泪人,抱着儿子,身子就软了下去,哭道:“雄,你再晚回来一天,就见不着你爹的面了。”
“娘,你放心,爹不会有事的。”楚天雄几乎是抱着她母亲搀回了大厅,目光与龙玉凤一对,转到了龙腾霄脸上:“龙叔,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情初由我而起,我来。”楚天英抢先开口,将怎么上船,怎么见秋风子被杀,楚江龙怎么疑心是魔教复出而要夜探怪船一一了,后道:“虽然爹爹跟我他那夜其实没见着怪船,但我总觉得他闹成这样子,十有**跟那艘船有关。”
楚天雄点头:“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爹爹一定是夜探怪船的过程中遇上了一件极古怪的事,所以才会这样子的。他杀人,我绝不相信。”
龙腾霄接口:“就是啊,没有人相信,我敢打赌,大哥心里一定藏着个秘密,他是为保守这个秘密而自承杀人的。但我就是想不清,有什么秘密,要他以身败名裂家破人亡这样巨大的代价来维护。”
“龙叔得对。”楚天雄凝神思:“爹爹必定是发现了一点什么,又不能出来,不但不能出来,还要逼着代人受过。可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是桩什么样的事,值得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呢?”
龙腾霄道:“我几次想见大哥,他却不肯见我,相交几十年,我从来都不知道他竟然是这么固执的,雄,现看你的了,他的一世英名,我们两家的兴衰荣辱,看你能不能服他。”
楚天雄一握拳:“我一定能。”
自楚天雄进门,龙玉凤视线就没有半秒钟离开过他的脸庞。他的理智,他的自信,他的英俊,无不让他心醉神迷。
她心底默默祈祷:“老天爷,请让灾难平安过去,让楚伯伯好好的回来,让我能圆圆满满的拥有我的丈夫。”
连夜探监,由于姜氏体弱不能去,龙玉凤只得留下来陪她。楚天雄兄弟和龙腾霄三个去。
知道是大儿子回来了,楚江龙终于答应见面。乍一见面,楚天英、龙腾霄不由一齐惊呼出声,原来仅仅六天时间,楚江龙来乌黑漆亮的头发胡子竟然白了。
而见到父亲这个样子,自负刚强的楚天雄也不由双目发红,扑通跪下,抱住了楚江龙的腿,道:“孩儿回来迟了,请爹爹恕罪。”
抱着儿子宽大坚实的肩膀,楚江龙也是老泪横流,再一手搂过旁边的楚天英,父子三个痛哭一场。
伤感过后,楚天雄坐父亲对面,道:“爹爹,孩儿绝不相信你会是残杀张员外家三十四条人命的凶手,你一定是遇到了一些什么事或者什么人,迫得代人受过,是不是?”
楚江龙一眨不眨的看着儿子,就象看一件心爱的雕塑,缓缓的摇了摇头:“雄,这件事不必再了,让爹好好看看你。”
“爹,你不否认,那就是我猜测的是对的了,那么请你告诉我,你到底遇到了一件什么事,碰到了一些什么人?”楚天雄捕捉着父亲的目光,眼光忽地一亮,竟似有如实质般,直射向楚江龙眼里去。
楚江龙受不住他的目光,眼皮一垂,喜道:“原来妙目大师将易筋经内功传给你了,我儿功力大进,可喜可贺。我累了,你们回去吧。”完闭上了眼睛。
楚天雄又急又气,楚江龙的没错,妙目确实已将少林寺的镇寺奇功易筋经传给了他,且已有成,他刚才施展的,便是“易筋经”中“慧眼度魔”奇功。此功见心指性,通过对方的眼睛直接进入对方的心灵,有不可思议之神通妙用。魔门摄魂**不过得其枝叶,已成惊世**,由此可知此功的厉害。但一则楚天雄功力尚浅,二则楚江龙也出身少林,预有提防,竟给他挣脱了。
楚天雄来时拥有十足的自信心,仗的便是这门奇技,这时一着失算,再无法挽回,只得苦口婆心,用各种道理劝楚江龙,但无论他怎么,楚江龙就是不理不睬。
龙腾霄一旁,眼见楚天雄又将无功而返,心中焦躁。他对楚江龙的做法实是非常的不理解,是呀,到底是什么事什么人,比名誉性命妻儿兄弟部起来还重要,另外他心中也另有想法,这些年来,他顺风顺水,生意做大,江湖上白道黑道,都要卖他面子,但他知道,别人卖他面子的真实原因既不上他的武功或他“洞庭双龙”的名头,也不是他嘴滑能,而是他会想办法让别人意识到,楚天雄是他的未来女婿,而楚天雄是少林三大元老高僧之一妙目事实上的弟子,惹了他,也就是惹了楚天雄,也就是惹了妙目和少林派,如此强硬的后台,放眼江湖,几个人惹得起。但出了楚天龙这件事,这个后台就倒了。
这种深层次的想法,来他顾及脸面,不好出来,这时候见楚天龙如此顽固不化,他再也顾不得了,霍地跳了起来,怒叫道:“大哥,你怎么就这么固执,你便不为自己的名誉性命想,也该为儿子后辈想想,尤其是天雄,他是妙目大师人皆知的亲传弟子,你也看到,他甚至已经练成了少林的高绝学“易经筋”假以时日,他完可以成为足以与天地三剑相比美的武学大师,而你这一来,他的一切就毁了,少林重名誉,派中决不容许有残杀了三十四条无辜人命的弟子存,他们会公示江湖,将你除名,天雄是妙目大师事实的弟子而不是名正言顺的弟子,他只是作为你的儿子而列入少林门派的,你除名,他也跟着被清除出少林派,那么,就算少林派不收回他的武功,根据规矩,少林派也绝不会允许他使用少林武功,则他即使将易经筋练到了高境界又怎么样?他敢公开露面吗?他只能低头缩脑的活着,甚至别人欺负他都不敢用少林武功还手。他的一生他的前途,都毁了,你想过没有?”
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余音震得囚室嗡嗡作响,伴随着的,是他呼呼的喘气声。
楚天雄一张脸犹如钢凝铁铸,不带半点表情,两眼一眨不眨的盯着父亲。
楚江龙闭着眼睛,脸上的肌肉不停的抽动着,他内心的挣扎痛苦,从他每一丝颤动的肌肉都可以看地清清楚楚。
这四个人里,惟有楚天英的脑子是一片空白,他忽然想到一个古怪问题:“少林派的规矩真多,如果谁少林学了功夫要传授给他老婆,不知少林派的和尚们会不会管。玉凤姐这么漂亮,到时撒起娇来,大哥只怕抵挡不住。”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楚江龙的眼睛终于睁了开来,他久久的看着楚天雄的眼睛,摇了摇头:“你成不了天神剑。”
“啪!”座楚天雄屁股下的砖块,突地碎成了粉末。楚天雄一跃而起,旁边的砖墙上。插着一支火把,他忽地伸手,将左手放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上,皮肉的焦臭味立既死囚牢中弥漫开来。
“大哥。”楚天英狂跳起来,急去拉楚天雄的手,龙腾霄身子往前一倾,终于没有动。
楚天英平素自负神力惊人,但楚天雄平伸着的一只手臂却似钢浇的铁铸的。任他使吃奶的力气,也无法推动分毫,他又惊有急,张嘴大哭起来:“哥,把手拿开呀。”
楚天雄的手似铁铸的,甚至整个人,也是铁打的,肌肤给烧得发出啪啪的爆裂声,他脸上却连半点痛苦的表情特没有,只是一眨不眨的看着楚江龙。
楚江龙的身子剧烈的抖动起来,脸上的肌肉因锥心的痛苦而扭曲变形,突地从他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近似狼嚎的底吼:”天雄,原谅爹爹。”猛的将舌头伸出口外,上下齿一合,一截鲜红的舌头跳出口外。
“爹”楚天雄楚天英齐声痛叫,猛扑过来,一齐抱住了父亲。
龙腾霄脸色铁青。喃喃叫道:“楚江龙,你简直疯了。”
楚天雄掏出少林疗伤圣药还丹,但楚江龙却摇了摇头,伸手将两兄弟往外推。
楚天雄悲叫了一声“爹”。退后一步,叩了两个头,拉了楚天英,三人出监。到家,楚天英扑到姜氏怀里,哇哇大哭:“爹不肯,他咬断了舌头。”
姜氏又急又痛,身子软作一团,流泪叫道:“龙哥,你到底是怎么了。”
龙腾霄嘶声叫道:“我看他简直疯了。”
龙玉凤忽地发觉了楚天雄烧得焦黑的手,一声尖叫:“雄哥,你怎么了。”急扑上去,龙腾霄突地跨前一步,一把拉住了她,铁青着脸道:“跟我回家。”
龙玉凤一挣,哭叫道:“天雄哥受伤了。”
龙腾霄蓦地里狂怒起来,一声大吼:“你还没过门呢,要知道羞耻。”
龙玉凤没想到父亲突然会出这种话来,又急又羞,一张俏脸刹时涨得通红,父亲的拉扯下,离开了楚家。
这天夜里,楚江龙监牢里自杀了,他以苦练数十年的金刚掌力,一掌拍碎了自己的脑袋。
文清得报,低叹一声:“这样也好,一代大侠,至少免了一刀之辱,可楚大侠啊,你是何苦,你心里藏着的,到底是怎么样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值得你这样做?”
谁都知道楚江龙心里藏着一个大秘密,但这个秘密已归黄土。
它永远不能被揭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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