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朔八年,十月二十,长安,风大起,残叶浮空。
两辆青帷车停相府门口。车粗简,马却是极是神骏,黑鬃乌蹄,膘肥体壮。几个零散下人正搬运行李,陈旧的棕木箱子灰蒙蒙的天地中缓慢移动着,添萧杀。
我站府口的汉玉高阶上,倚着冰冷威武石狮,斜眼俯览着这一切。
一抹苍白笑意漫上我的脸,昔日倾朝野的丞相离京,长安竟无一人相送,人间冷暖官场炎凉怕就是如此了。
洛谦倒是清爽,脱下繁复官袍,换上一身简逸白衫,反显风流。
人极少,很快便启程了。
两辆车,洛谦与洛文,我与流苏,各占了一辆。每辆车配上两名车把式。
一行八人就淡冷的朝阳中驶出了崇武门,远离长安。
迢迢西行,却也安静,各地方官员好像都不识得前任丞相,月余之久,并无一人前来拜访。
进入西北,城镇渐少,处处荒凉。
一日正午,我们官道旁的一家茶馆打尖。
可能是道上客人少,店二很是无聊地趴柜台,数着碟中的花生米。
洛文上前询问道:“二哥,打听件事,从这里到关山城还需要多少时辰?”
店二麻利地倒起茶水来:“依客官的脚程,估计快也要第二天清早才能到关山城。”
洛文掏出一些碎银,塞到店二手中:“可有什么近路吗?好今晚就能抵达,我家夫人熬不得夜。”
店二乐呵呵地将银子揣入怀里,伸手指着前方岔道:“倒是有一条路,从岔口向右拐,可以半夜赶到关山城。只是近这路上不安宁,有个山大王拦路抢劫,还杀了好几个人呢!我劝一句,客官们还是走官道安些。”
“不对。”洛谦眯眼眺望西北,沉声打断店二:“今晚官道可要比路凶险千万倍。”
店二忙摇头:“客官,你听错了,是路上出了强盗。”
洛谦从容淡笑,扔出一锭银子:“你又错了,强盗只劫钱财从不杀人,所以并不可怕。”
店二忙乱地接住银子,随即哀叹,目露同情之色:“怪人!”然后转身,对洛文私语道:“你家老爷是不是脑子摔坏了啊!”罢又连连摇头离去。
洛文黑脸黑,但仍恭敬道:“爷,今晚要准备些什么?”
洛谦烫上一壶清酒,自斟半杯,微抿口,尔后目光似醉漫离,瞧着洛文,雅笑道:“洛文,仍不明白吗?”
洛文头垂得低:“人愚昧,还是无法参透其中原委。”
“去朔方的路上,如果是你会选哪里下手?”
“关山碍,是从关山城通向西北诸关的唯一通道。羊肠道,两旁高丈悬崖,为伏击的佳地点。”
“是啊!世人都这般认为。洛文,你有几分把握能过关山碍?”
“爷,倘若准备充足,人有九层把握可过关山碍。”
“怕是十足的信心吧!所以如果是我就会选择今晚下手。人人都认定是关山碍,那抵到关山城的前天,精神肯定是为放松的,因为大战还后面。”
“他料定我素来谨慎,听闻路有强盗,必会走官道,所以今晚官道凶险重重。洛文,记住,攻其不备才是上策啊!”洛谦持杯之手突然松开,粗瓷酒杯落桌上,杯却未碎,只是顺着桌沿缓缓滚动,泼了一桌的酒。
顿时,酒香溢屋。
洛谦像是被酒熏醉,双眼朦胧,游离点点,声音却是清澈无比:“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终不过,假亦真来实为虚!”
草草用完午饭,便登上马车,拐向右边路,匆匆赶去关山城。
夕阳落山,不毛之地陡起阵阵阴风,直吹得车帘翻飞,猎猎作响。
窗外渐渐阴沉,几丈之外就瞧不清任何物体了。
见周围冥深,心中便升起一股不快,我叹气轻声道:“流苏,我有些心神不宁,入夜后心点。”
流苏略疑惑:“相爷料错了?”
“很对。只是想动手之人恐怕也不敢肯定我们会走哪条路,所以好的方法就是伏每条路上。”我拉扯住车帘,幽幽笑道:“其实我也只是预感而已。”
入夜后愈发地安静了,只听得到车轱辘闷厚的压地声。
忽地马车停下了,我心头蓦然一紧,手向前探去,抓住了流苏的手腕。
车外响起雷鸣般的粗壮叫嚣声:“今日你猛虎寨的爷爷们此,还不乖乖的将钱财交出。否则惹恼老子,可要叫你们个个缺胳膊断腿的。”随后一阵乱通哄笑,声震树摇,颇有气势。
车帘被挑起,车夫道:“请夫人下车,以免待会儿不心伤了马,惊到夫人。”
我依言与流苏一同下车。是夜,寒气侵身,弦月偏沉,晦暗无光,当真倒是个月黑风高杀人夜。
借着车顶上挂吊灯笼的昏昏烛光,我抬眸向前凝望,依稀见得二十多名健壮汉子挡路中央。为首的是一名虎背熊腰的络腮胡壮汉,肩上抗着一把明晃晃的大斧,想来就是所谓的山大王。他也瞧着我与流苏,嘿嘿笑起:“爷儿们今天运气好,竟有两个漂亮的娘子,抢了回去做压寨夫人正好。”
他身后的一群莽汉跟着哄哄大笑。
流苏哪受得这般挑衅,柳眉倒竖,拔出腰间软剑,疾刺向那山大王的心窝。
山大王并不为意,仍旧啧啧笑道:“好个泼辣婆娘!不过老子就喜欢这股子辣劲,够味!”
流苏薄唇抿得几乎不见,手腕急抖,剑快如电,削落了山大王半边眉毛。山大王顿时痛得嗷嗷大叫,将银斧挥得如流星,一丈之内不得近人:“臭婆娘!兄弟们,给爷上啊!”
后面二十多的汉子应声而动,纷纷亮出兵刃,直砍奔来。
洛文立即低喝一声:“操家伙!”
四名车夫快速从车底抽出长刀,提起掠起,占据四方。
山大王脸色倏变:“大伙儿当心,是五才参阵。”
洛文横刀挺立于阵中心,赞道:“好眼力。”
刀起剑落,瞬间就战成一团。
数十招过后,流苏的剑上已沾上一串血珠,猩红凝结,再也甩不掉了。
突得,眼前斜窜出一条汉子,他胸口手臂已被砍伤,伤口血肉翻卷。我心里堵闷,正要启唇,却发现根不知该些什么,是劝他放弃,还是鼓励他坚持?我只能苦涩一笑。
那汉子似被激怒,口中嗬嗬叫起,却不知些什么。他踉跄提起手中鬼头刀,眼中凶光毕现,作势便要狂砍。身后流苏一声清叱,燕子转身,银剑追星赶月,直刺入汉子后心,而后手腕抖动,决绝地抽回了剑尖,也抽走了汉子的生命。
那汉子染血右手松开,沉重的鬼头刀砸地,激地沙石飞走。他双手捂心,眼珠凸出,面部狰狞,蹒跚向前移了两步,似勾魂使者冲我阴笑不止。
一阵毛骨悚然,我不禁向后连连退步,但怎奈何那张扭曲的脸紧追不舍。
汉子血口大张,红色黏液喷薄而出。
这时,一身的月白恰好挡住了我部的目光,轻柔的光泽,就像江南的水色圆月。
汉子终于倒地不起,死了。洛谦也转身,白衫早已染上点点墨红,幽幽笑起:“柳江南,是受不了塞北碧血黄沙的。”
清水墨香混着浓烈血腥荡开,异魅的气息包裹住了我的周身。
长叹息,我缓缓闭上双目,声轻如水,似哀怨:“可受不了长安的腥风血雨。”
时间分秒难熬,许久,淡定的墨香渐行渐远。
流苏冷然的声音耳边响起:“姐,可以启程了。”
我深吸数口气,方睁眼,径直地走进了青帷马车,根就提不起足够的勇气,瞧一眼前方血流成河的惨烈画面。
车内,流苏身旁坐下,眉头锁起,沉声道:“内有腰牌,是大内高手,但功夫却不是好的。”
恍惚间,绯红的钢针就扎入我的脑海,那日竹林,洛谦已明确暗示,朔方之行前途凶险。我就是想远离京城的,但又转念一想,倘若我执意留下呢?怕是不行的,洛谦,事情还远没有结束,你我抽身不得。是啊,胜负尚未分,我仍旧还是上官家送与他的质子。
抚平流苏的眉,我淡淡笑道:“好的大内高手还官道上等着我们呢!”
店二得不错,半夜时分终赶到了关山城。
不及细细梳洗,我就倒床上,和衣而睡了。
东方始泛白,整个客栈就被尖锐怪音惊醒。
“圣旨到,洛谦接旨。”
我胡乱盘起长发,匆匆赶至庭院行礼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经罪臣王安招供,丞相洛谦位期间结党营私,任用人,毁我朝纲。今已查明,罪证属实,贬洛谦为朔方司仓。钦此。”
“臣洛谦领旨。”
“哎哟,洛司仓可要将圣旨收好了,这以后恐怕再也见不到明黄锦缎了。”为首的太监将细嫩白手拈成兰花指状,指翘得尤为厉害,直翻上了天,而后又掏出素丝绢帕,掩嘴笑道:“呵呵,瞧我这张嘴的什么话,司仓不要见怪哟。”
这太监将司仓二字咬得极重,声音偏又妖锐,听起来极为不舒心。
洛谦和颜悦色道:“公公的是实话。”
太监发地得寸进尺了,张扬笑道:“大实话呀!我这个人从来就是心里藏不住话的,想什么什么。”
洛谦微微笑意,却散着凌厉气焰:“不劳驾公公了,洛文,送客。”
太监惊悚一震,可又壮起胆子,道:“可不是?奴才们为了传旨,连夜赶路,一晚未曾合眼。”罢瞟了洛谦一眼,头就软软低下,灰溜溜的离去。
我瞧着洛谦手中的圣旨,数月险景不由得涌入脑海,可是只怕以后为凶险,毕竟要面对的是坐拥天下的皇帝,皇甫朔,这样一个高深的对手啊!
皇甫朔,当今的天子,也是鉴魂楼的买主!
他是想杀我的,因为我的存造成了他大的威胁,我是一根链条紧栓住了将军府与丞相府。但是如果我死了丞相府,不仅可以毁了文武同盟,还能使得两股朝堂势力反目成仇。
所以他想方法要击碎链条,终选择了鉴魂楼。
鉴魂楼素来杀人干净利落,若是失手,也决不会影响到深宫中的他。
真妃却无意中得知了这个杀机,立即写密信想通知与我。可能是皇甫朔的突然闯入,真妃只能匆匆写下“心”二字,就让张德子带出了宫。
上次我侥幸逃过一劫,皇甫朔如意算盘落空,同时也导致了昨夜的伏杀无法再请鉴魂楼。
因为鉴魂楼一个人只允许杀一次,只此一次机会。
所以皇甫朔无奈只能派出大内高手。
这个杀人计划也是细致谨慎的,可惜啊,这群太监做事粗糙,不懂掩饰,心急火燎地赶来,恰好暴露了皇甫朔的焦急、不安、忐忑的心态。
洛谦当权已久,朝中必有势力,这盘根错节的、暗藏隐晦的联系,岂是一时之间就可以斩断的?
皇甫朔担心忧虑,冒险行事,只为斩草除根!
假借山贼之名除掉洛谦,无疑是好的计策。一来可以封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丞相死于非命,而不是皇上之手,可保他仁名;二来,可以彻底地瓦解洛谦的势力,只要洛谦一死,这明里暗里依附于他的人,自然都散了。
皇甫朔料得洛谦谨慎,当走官道,可洛谦偏一反常态选择路,致使伏兵设错。其实,若昨夜真走官道,依靠洛文及车夫们的实力,也能闯过,只是怕有几人要受伤了。
纵使伏击失败,皇甫朔也留有后招,就是这道再贬圣旨。上次将洛谦连贬五级,降为朔方太守,已使朝堂震惊。可这仍是不够的,太守虽是地方官员,却握有实权,倘若洛谦利用得当,还可死灰复燃重掌权。既然杀洛谦不成,也只有再巧设名目,继续削权。
这皇宫斗争太过复杂,也够绝情,为血腥。我叹出了声,眉也蹩起,昨夜激战恐怕也只是双方试探性的交锋而已,以后才会开始真正的对擂。这一路比我想像的危险,要厉害的多。
“后悔了吗?”洛谦抛下圣旨笑问,一如既往的微笑,温和,柔软。
可是你与上官家可曾为我留下一条回头路吗?没有,事情远没有结束,你我都抽不得身!我笑问:“何为司仓?”
“从七品,看守朔方官仓。”洛谦得风轻云淡,似司仓与丞相官阶一致。一月之间,从权力巅峰的一品大员到官场底端的从七品司仓,洛谦他就这样轻飘飘地接受了。
我偏头,斜望着洛谦的黑瞳,似恒久的幽深,不起一丝涟漪,琢不透喜与怒。
他定是早已料到会有今日,那他日后也必有打算。我扬起唇,清甜笑道:“司仓,是一个悠闲的好差事。”
“嗯,”洛谦的笑意若有若无:“可皇帝却是个日理万机的位子。”
记得,那一日,西北冬日的阳光难得的炙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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