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信盘腿坐在地,弓着身子,垂着头,一手撑地,一手扶额,如同刚从噩梦中惊醒一般,浑身下大汗淋漓。
青木俯下身去拍拍他的肩膀:“深呼吸,慢慢来,深呼吸。”
“前辈……为什么,为什么突然把我唤醒?”义信拖着一把有气无力的声音,但仍急切道,“只要再坚持一下……”
青木打断了他:“已经没有意义了,继续留在梦中侦查只是徒增危险而已。抱歉,用了点粗暴的手段把你从梦境拖回来。”
“我好像有种感觉,如果再坚持一下,呕……”义信竭力回忆,不由一阵干呕,脑子混沌一片,什么也想不起来。
青木叹了口气,搂住义信的肩膀:“抬头看看吧。”
义信顺着他的话抬头看去,目光所及尽是飞舞的纸币,以及人,人,人!原本此处就是人流密集的交通枢纽,而此刻比平时又何止热闹了十倍,欢呼,喧闹,重重地撞击着耳膜,将他从半梦半醒的恍惚中狠狠拽回现实。两人脚下的一小块地方仿佛成了波涛汹涌的人海中唯一一处还算平静的小岛。
义信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喃喃道:“这,这是?”
青木道:“驱人结界说到底不过是以强烈的暗示使受影响的俗人心中涌现出各自不得不立刻离开的理由,但是……”
他说着朝着空中扬手一指,义信仰头远眺,只见一艘巨大的飞艇飘在低空缓缓飞行,数不清的纸币正从吊舱中喷涌而出。驱人结界失效的原因已经不需要青木再赘言了。眼前的可是漫天飞舞的万元大钞,源源不断,唾手可得,追逐着天空中那做梦都未必想象得到的奇观,几乎所有想要离开的理由都在刹那间变得不堪一击。
“这真的不是在梦里吗?”义信伸手想要从空中抓下一张纸币来一看究竟。
可是手刚伸出就听青木说道:“小心一点,谁知道面下了什么恶咒?”
“诶,恶咒?”义信一听顿时像触电一样赶紧缩手。
青木笑了一声,旋即严肃地说道:“如果是我的话就会这么做。以纸币为符箓,拾取可以视为一种最简单的仪式,触碰的瞬间,施法的条件就达成了。义信,你没注意到飞艇的标志吗?”
“S,u,n,Sun……SunAlice?”飞艇的机身以最显眼的方式画着硕大的SunAlice标志,义信不由大喊道:“这不是情报交流时说的那个人的会社的名字吗?”
青木点点头:“这是挑衅,也是警告。他要传达的信息很简单,所有这些追着钱跑的人都已经成为了他的人质。”
“但是,但是这是不是也证明了那人的确就在这里?如果我们……”
青木指了指耳机说道:“你之前还在梦里,所以没听到,这样的飞艇一共有八艘,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几乎同时出现在东京各地的天空中。而且也不能排除对方声东击西的可能。很难据此缩小搜查范围。”
“那头怎么说,有新的命令吗?”义信问道。
青木摇摇头:“大概头现在也是乱作一团。我们原地待命就好。”
他说着随手从空中抓住一张万元大钞,简单一折,放进兜里。
“前辈小心。”
青木笑道:“哎,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天天加班,天天加班,多少也补点加班费。”
“前辈……”
“开玩笑的,我问你,身为情报本部的一线特工,遇到这种突发情况应该怎么处置?”
青木一边又拾起一张万元大钞,一边自己答道:“立刻采集样本,妥善保存,之后回本部分析检测,查清面下的是哪种恶咒,为后续制定对策提供依据,这不就是我们的职责所在吗?难道事事都要等头的命令?要有自己作出判断的敏锐和自信。记好了,这是一线行动的第一课。”
义信听得肃然起敬:“是,前辈。”
“对了对了。”青木搓搓手,“样本量太少的话就没有统计学意义了。”他说着又收起了几张。
“前,辈?”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爆炸的轰鸣声。循声望去,只见一栋摩天大楼的高层金光急闪,然后骤然熄灭。
青木眉头一皱:“那是皇居方向,是谁在斗法?”
耳机中很快传来新的命令。青木招呼一声:“快跟我来,头要以那栋大楼为中心重组斗法结界,人手不够,我们也被征调去帮忙。”
大楼顶层的豪华餐厅此时一片凌乱,专供客人用餐时欣赏城市风景的巨大落地玻璃寸寸爆裂,狂风呼啸着灌入,吹得桌椅餐具狼藉不堪。唯有一张餐桌岿然不动,仿佛是与世隔绝的另一个世界。
餐桌前,五个昂藏大汉赫然跪倒在地,五人都是一身形制相同的黑色风衣,显然是阴阳省的特工,人人伤势惨重,有的伤口狰狞,鲜血还在不断流出;有的骨骼碎裂,四肢宛如麻花般扭曲;还有的被揭去半边面皮,几乎不似人形……更诡异的是在他们脸看不到一丝一毫痛苦的表情,反而显出一种欢愉的神态,一种由衷虔诚的大满足驱使他们向着餐桌方向不断叩首,行五体投地的大礼,口中不约而同地念念有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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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道开塞,九道开塞,有来追我者,从此极弃,乘车来者,折其两轴,骑马来者,暗其目,步行来者,肿其足,扬兵来者,令自伏,不敢赴,明星北斗却敌万里,追我不止,牵牛须女,化成江海,急急如律令。”
“九道开塞,九道开塞……”
……
餐桌的后方,一个女子慵懒地斜靠在椅子,她赤着一双玲珑小脚,身着一袭素净僧衣,样式与孙苏合身穿的一般无二,衣袖残留着几处还未干透的血迹,但落在她身,晕开的鲜血似乎也褪去了血腥气,反似樱花点染,别具风姿。
餐厅的侍酒师捧着一瓶名贵的葡萄酒站在她身后,神情迷醉。
“可否为奴家斟酒?”女子举杯问道。
殷红的酒液注入玻璃杯中,映出女子的容貌,一头长发闲闲地挽了个秀雅的发髻,肤色苍白,为本就精致的五官更添一重惹人怜惜的病弱感,在红酒的倒映中,眼波流转,直荡出扣人心弦的妖异美艳。
侍酒师胸口一热,不小心洒出了几滴酒来。酒液落在女子的手背,她也不生气,只是微笑着放下酒杯,手腕轻轻一抖,余下的一滴残酒顺着她的手指滑到指尖,将落未落。
她望向那位侍酒师,只是一眼,一种无以复加的强烈冲动顿时在侍酒师的脑中轰然炸开,他难以自制地跪倒在地,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为吻那一滴残酒。
“跟着奴家念好吗?甲玉女,甲玉女。”
侍酒师一脸痴笑,梦呓般跟着念道:“甲玉女,甲玉女。”
“来护我身。”
“来护我身。”
“无令百鬼中伤我,见我者以为束薪。”
“无令百鬼中伤我,见我者以为束薪。”
“独开我门,自闭他人门。”
“独开我门,自闭他……”
“玉女反闭护身法?祇女御前①,何必为难一个俗人?”一道浑厚的男声蓦然毫无征兆地出现,声音不大,但却暗含佛门真言的玄妙法门,一时雷音滚滚,一下截断了侍酒师的呓语。
几乎就在声音出现的同时,一只纤长白净的手轻轻按在了侍酒师的肩,侍酒师轻哼一声,躺倒在地,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呼呼睡去。
“哎呀!”祇女掩口轻呼,又似惊讶,又似喜悦,脸颊飞起两抹动人的红晕:“竟是红叶真人法驾亲临。奴家失礼,还望真人恕罪。”
话虽如此,祇女却没有半点起身相迎的意思,这句看似寻常的客套话内里其实大有玄机。
来人是个中年男子,气质高雅,面容清癯,身穿墨袈裟,头戴竹斗笠,似乎是一位苦行的僧人。祇女虽然是初次见到此人,但是她一眼便瞧出了对方的身份。来人的容貌与泉家当代当主泉红叶几乎一模一样,而且绝非后天易容,祇女是此道行家,岂能逃得过她的眼睛。天生如此,又是作僧人打扮,此人的身份已是呼之欲出。听闻泉红叶有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泉青苔,想来就是眼前这人了。
兄弟阋墙是高门贵胄千百年来长演不衰的戏码,尤其泉家地位独特,规矩森严,一辈人中,只有一人可以继承家主之位,一切权威、正统、神秘……都与这个“唯一”相生相成,而他的兄弟姐妹必须被体面地放逐,或是去神社终生侍奉神明,或是入寺庙一心参禅礼佛。
若是兄弟之间没有心结,那泉青苔此刻应该在某个佛堂老老实实地诵经,终身不踏外界一步,而不是突然出现在这里。
祇女在泉青苔现身之前没有察觉到他的接近已经是吃了个暗亏,又被他坏了施法的仪式,心里又惊又恼,于是立刻以言语作出回击,故意把他认作泉红叶,同时又将“真人”读作了mahito。
真人二字在日语中有两种读音,读作shinjin时指的是道家传说中的的仙人,是对道术修行的大成就者的尊称。而读作mahito时则是指日本古代“八色之姓”中的第一姓。
据《日本书纪》记载,天武十三年,即公元684年,天武天皇制定“八色之姓”制度。
诏曰:“更改诸氏之族姓,作八色之姓,以混天下万姓。一曰,真人。二曰,朝臣。三曰,宿祢。四曰,忌寸。五曰,道师。六曰,臣。七曰,连。八曰,稻置。”
其中以“真人”最为尊贵,天武天皇本人就以“瀛真人”为其谥号。
如果只是把泉青苔错认成泉红叶也就罢了,祇女又故意点出“真人”这个承载着泉家那荣耀而又沉重的漫长历史的尊贵姓氏,这就直戳泉青苔的心病,个中滋味非言语所能形容。
你敢断我施法,我便一语诛心。
一旦对方的心神稍有动摇,祇女就有百般密法可以加以利用,看似云淡风轻,实则暗潮汹涌,凶险的斗法已然开始。
泉青苔解下头斗笠,很自然地在祇女身边坐下,微一点头,用汉语答道:“红叶是家兄名讳,在下泉青苔。”
他以汉语作答,表明自己并非听不懂祇女话里的玄机,只是对此浑不在意,而且不欲多作纠缠玩这些文字游戏,干脆换种语言,以方外之人通用的汉语交谈。
“青苔君!”祇女满面红霞,自然流露出饱怀歉意又羞涩不已的神态,她连连道歉,又轻呼两声,“青苔,青苔”,似乎要把这个名字珍而重之地深深记在心底,跟着她同样以汉语吟道:
“死艳气于一旦,埋玉玦于穷泉。寂兮如何?苔积网罗。视青蘼之杳杳,痛百代兮恨多!”
此句出自江淹的《青苔赋》,叹的是空有一身才情却遭埋没的抑郁不平,字里行间仍是暗戳泉家兄弟间的恨事。而且故意拿名字作文章,实在是无理至极的挑衅。但泉青苔的神色丝毫不变,似是完全不以为忤,他笑道:“江淹多恨人之怨嗟,我不爱读他。”
“青苔,青苔……”泉青苔沉吟片刻,“太白诗云:时餐金鹅蕊,屡读青苔篇。八极恣游憩,九垓长周旋。是我所愿。”这是逍遥隐逸的姿态。
祇女听罢一边赞好,一边已经暗暗准备动手,阴阳省的追兵随时赶到,她没有时间和这个臭和尚继续打机锋了,既然言语讨不到便宜,那就只好手头见真章。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泉青苔袖子一抖,抛出了一黑一白两枚围棋子。
“祇女御前认得这个吗?”
棋子在餐桌溜溜转着,祇女警戒着看了一眼:“诗情才气?不对,是诗情兵器吗,元元岛的玩意儿?”
“不对。”她仔细又瞧了一眼,神色骤然大变,抬手一拂,直接将两枚棋子拿在手中,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惊讶地问道:“京都御所那局棋竟然出世了吗?”
祇女深深望着泉青苔,说道:“原来如此,看来助奴家破出‘他化自在天’的地震也不是偶然了。”
泉青苔笑而不语。
祇女收起两枚棋子,问道:“青苔君需要奴家做什么?”
泉青苔道:“祇女御前随自己的心意行事就好。”
祇女轻笑一声,送了他一记白眼:“和尚不老实。”
“那也是青苔君的手笔吗?”祇女望向远处天空中豪洒现金的巨大飞艇。
泉青苔微一摇头:“我想该是如今方外网风头最劲的苏合先生的大手笔吧。这一手确是捉到了阴阳省的软肋,洒钱开道本是俗不可耐的蠢事,但能做到这等地步,就连我都不得不说声佩服了。”
“今天到处闻得到阴阳省的臭味。”祇女叹气掩鼻,“也是因为这位苏合先生吗?”
泉青苔不置可否地一笑,起身道:“今天情况特殊,要避过阴阳省殊为不易,不过即使是阴阳省也有不便插手的领域。有位内阁大臣愿意为祇女御前略尽绵薄之力……”
银行大楼的电梯里,显示屏的数字不断减小,电梯一路下降,而后灯光闪动,数字骤然一跳,变成三个X,电梯最终停在了一个理应不存在的楼层。
竹林商社在孙苏合的主导下彻底改革,摒弃军火武器违禁药物等诸多损人利己的业务,但许多资金和特殊的货物却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妥善处理,只好暂时封存在各地的秘密仓库里。孙苏合在地铁时下令调取其中的海量现金,终于在刚才的危机时刻堪堪为他解去了燃眉之急。
趁着现在钞能力还在发挥作用的时机,孙苏合走出电梯,巨大的地下空间中,一排排灯光随着脚步声逐次亮起,这里是竹林在东京的四大秘密仓库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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