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众人目送这位儒家巨擘带着世之高人的风采飘然远去后,宋岩看着贾琮道:“琮儿不必担心,谦明公乃当世大家,能明辨是非,不会迁过于你。今日你还忙,且去吧……”
贾琮正要谢过告辞,另外几个老人却不依了。
其中一富态老者满面不满道:“松禅公,我等虽不如谦明公德高望重,但到底也活了一把子年纪,算有丁点见识。难道就不配与你这弟子照个面,相识相识?再说,上月牖民先生专门为你这弟子来寻我等,好生一通嘱咐,今日见到正主不认识一番是说不过去的。”
富态老者的话得到了其他四五个高矮胖瘦各不同但皆气度雍然的老人附和。
宋岩许是疲惫了,微笑不言。
曹永虽亦是须发皆白,但到底年轻一些,对贾琮介绍道:“小清臣……咳咳,清臣,这位是江南褚家的老头儿,叫褚信,人称褚胖子……”
不等曹永戏谑完,贾琮便对那富态老人微微躬身一礼,问候道:“原来是东明先生当面,小子贾琮有礼。”
褚家乃江南十三望族之一,而且排名靠前。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甄家如今的当家太太,甄应嘉的夫人为褚家嫡女。
因为贾家与甄家同样有老亲,所以勾算起来,贾家与褚家也有一层关系。
褚东明看起来慈眉善目,听热络的一个老人,他看着贾琮道:“好好,不愧为先荣国之孙,有汝祖父遗风。”
贾琮谦逊了两句后,曹永又为他介绍了其他四个老人,同样都是江南十三家中其中四家的族长,皆德高望重。
一番认识罢,看起来地位最高的褚东明又笑道:“清臣,之前你与谦明公所言,可皆属实?”
贾琮还未答,曹永就不高兴了,道:“东明老头儿,你这是何意?”
褚东明呵呵笑道:“润琴兄啊,你可不要好坏不分。有牖民先生和松禅公在,我还能有什么坏心不成?非但没坏心,反倒是一片好心。你想想,连谦明公都为流言所扰,心存疑虑误会,更何况其他人?今日干脆就由老夫做回恶人,早早问明白了,都有好处。问完话,今晚老夫在望江阁摆下大宴请东道,为咱们的清臣公子接风洗尘。”
贾琮在曹永回绝前,点头微笑道:“接风洗尘倒不必了……晚辈怎敢在谦明老人面前说谎?”
褚东明紧跟着问道:“果真不是为了新法而来?”
贾琮正色摇头道:“晚辈年不过志学,才疏学浅。朝廷上衮衮诸公都难解之题,晚辈又怎敢妄自尊大?事涉大道之争,晚辈实不敢有此心。”
褚东明点点头,道:“不愧是牖民先生和松禅公调理出来的,只凭这份见识,年轻一辈就属你了。那……你先前所言刘昭遗留账簿,又是怎么回事?果真烧了?老夫倒不是畏惧什么,褚家和刘昭素无瓜葛。只是你果真要存有这样的东西?留着是祸不是福啊。”
这话可以看作是好言相劝,但也可看作是威胁。
不过无论如何,褚东明敢当着锦衣指挥使的面谈这些,可见江南十三家在江南之地的底气,是何等之足!
当然,他说的也没错。
官渡之战后,曹操携大胜之威,兼席卷天下之势,收缴到内部将领写给袁绍的效忠信都不得不一把火烧了,更何况区区贾琮?
真要妄想以一箱所谓的证据,就能清理江南天下,那就是纯粹的作死。
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简单的对和错,也从来都不纯粹……
贾琮闻言笑了起来,点头道:“的确有,刘昭心思狡诈,凡是与他勾结为恶之人,他都留有账簿证据,以作要挟之用。不过当日晚辈带人诛杀刘昭时,千户所不幸失火,焚毁了大半,只抢救出一小部分。至于是祸是福……再说吧。仅凭一份逆贼留下的罪证,其实也掀不起大风浪来。”
说着,贾琮目光扫往周围……
原本只是枯燥无趣的交谈,可周遭的气氛却凛冽如冬。
不知多少人身体绷紧,面色凝重的看着他。
听他说刘昭存有账簿时,许多人眼中都浮现出惊怒甚至是杀意。
不过当听到大半焚毁时,又都面色舒缓,只存留些许惊疑。
人心便是如此,只要有一条可能的退路在,绝大多数人也就淡了破釜沉舟、鱼死网破和玉石俱焚的勇气。
呵呵一笑收回目光后,贾琮再看向褚东明。
褚东明显然对贾琮之言不大满意,不过也拿他没甚好主意。
毕竟宋岩还坐在一旁,虽在闭眼假寐,但褚东明明白,宋岩只要坐在那里,就是对许多人的警告……
顿了顿,褚东明轻叹一声,看着贾琮道:“刘昭此人老夫也见过,还算谦恭知礼,实在看不出他有谋逆之心……如今看来,人果真不可貌相。
只是连老夫都看不透,想来其他人也未必看的透。
因为知道老夫与松禅公亲近些,所以这几日颇有人上门求情。希望老夫劝松禅公,让他命你网开一面。老夫并未对松禅公开口,因为知道他的脾性和风骨,再者你又是他最得意的关门弟子。
不过今日老夫腆着老脸,想跟清臣你讨个人情。
有几家的门铺生意里刘昭只占了点股,并未插手经营,而且老夫敢作保,绝对都是家风清正之门。
他们以那点小生意为生,方可安稳读书。
清臣你看……”
贾琮闻言,看了眼依旧半闭着眼睛假寐的宋岩后,微笑道:“东明先生开口,小子怎敢拒绝?这般,劳烦东明先生告诉那几家,用银子赎买回去便是。看在东明先生的面上,小子不出高价。”
竟然当着大儒谈价钱……许多人面色怪异起来,褚东明则关心的是:“赎买刘昭占的干股?”
贾琮摇头一笑,呵呵道:“全部。”
褚东明闻言,原本笑的和善的脸色有些挂不住了,以全价赎买,代价就太大了。
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宋岩却忽然睁开眼,看着他道:“就这么着吧,谁要是还有不满,让他来寻老夫便是。”
褚东明闻言,老脸上嘴角抽了抽,道:“也罢,我也是仁至义尽了。再说下去……唉!”又堆着笑脸对宋岩道:“松禅公可别怪我以老欺小,那几家如今还坐得住,全靠松禅公和牖民先生坐镇,可也快没耐心了。我是真不希望松禅公您这得意弟子被人当刀使,和江南本地那几家人冲突……”
宋岩闻言缓缓颔首,道:“东明不必多说,老夫明白,琮儿也明白。”
说罢,又对贾琮用眼神比了比后面,道:“见过你三位师兄后就回去罢,占了那么久的码头,不好再耽搁了。”
贾琮应下后,对站在宋岩身后的三名中老年男子拱手作揖道:“小弟见过三位师兄。”
此三人,便是宋岩三子,如今皆已致仕……
长子宋先、次子宋元和三子宋冶。
三人皆满面笑容的与贾琮见礼,约定明日宋府相聚后,贾琮又与宋岩、曹永等老人告辞。
礼罢,重新翻身上马,往外行去。
只是并没能直接回城,只行了数十步,就不得不再停下来。
因为江南省布政使、金陵知府、江宁县令等七八位官员的官牌竖立在路边。
看起来这些新党中坚们与宋岩、曹永等旧党巨擘们真的是井水不犯河水,或许之前打过照面,但也只是照面而已,其余时间泾渭分明。
路旁几把清凉伞下设着几把官椅,坐着七八位身着官服的男子。
看起来面色都不算好,眼神也都不大好……
正中一身着从二品补服的大员,更是面无表情。
想来,之前贾琮在前面与那些阻挡新法通行的老顽石们所说之言,已经传到这边。
尤其是他再三确定,不会插手新法推行。
这显然让新党大员们极为不悦……
贾琮驱马路过勒马时,布政使衙门佐二官、应天府知府及同知、判官、江宁县县令等官纷纷起身相迎。
唯有正中端坐的江南布政使唐延未起身,因为方才那些老顽固们都没起身,他怎能自降身份?
不过出乎他所料的是,他没起身相迎,贾琮居然也没下马……
见此,唐延心中的不悦和厌恶,瞬间变成了极度的厌恨。
他本无治政之能,但极善官场逢迎之道,方能平步青云。
原本就算不喜贾琮,也能做到虚与委蛇。
更何况昨夜方悦等人还有过提点……
可是方悦等人不知道的是,唐延曾有一亲妹,嫁给了原都中理藩院左侍郎张群,生有一女名张怡。
张怡长大后被选入宫中,后得宠封为四妃之一,淑妃。
这可是唐延正经的嫡亲外甥女啊,结果却因为掺和贾琮与叶清之事被震怒中的太后打入冷宫,张群也被流放而死。
这原该是唐延此生最大的助力和政治资源,甚至能恩及三代。
却因一竖子而绝,这怎能不让唐延心痛之极,心恨之极?
他不敢恨太后,也够不着去恨叶清,便只能恨贾琮这个“无耻小人”。
原本贾琮若老老实实的按照新党计划那般,本本分分的做把刀,用完后自己“折断”,他也能逢场作戏笑脸相迎。
可听闻贾琮之前的表态,唐延彻底压抑不住心中的厌恶了。
再见贾琮如此无礼,连马也不下,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更是怒不可揭。
他看着贾琮,冷声道:“贾大人,天子和元辅命你来江南,难道就是让你胡闹的?不为新法而来,要你有何用?对你刚才之言,你最好能有个解释!”
周遭人群一片宁寂,倒是后面不远处的旧党阵营里,传来一些喧哗声。
贾琮并未等援兵,他坐于马上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讥讽。
眼见唐延眼中愈发喷火般愤怒,贾琮收住笑声,微微昂起下巴朗声道:“给你一个解释?唐大人,你最好明白你自己的位置。
我贾清臣一生行事,何须向你解释?笑话!”
说罢,不理会想要做中间人的应天府知府等人的“好言相劝”,贾琮扬起马鞭,虚甩出一声鞭花,胯.下战马腾蹄而起,向前奔去。
“驾!”
数百锦衣缇骑紧随其后,三千虎贲追随。
正此时,西北向忽然传来一阵激昂的筝声,有知音律者脱口而出道:
“此为秦王破阵乐!!”
唐延闻言,只觉一股血腥气涌上喉头,双拳紧握,恨欲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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