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平里千户所正卧房内的一对小儿女甜如蜜时,今日上元码头上发生的一幕,也如巨石入海般激荡起无数浪花,涌向四面八方。
在当下这个世道里,传播速度最快者,必是读书人。
而传播效率最高者,则必是秦楼楚馆。
今日上元码头发生的一切,都太有传奇性了。
贾琮阅兵倒也罢了,看起来其实不算什么,可他之前的布局痕迹都被“热心人”给传播开来。
自出长安神京起,一系列的计策譬如“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李代桃僵”、“瞒天过海”、“金蝉脱壳”、“千里奇袭”等等,都被人传播的活灵活现。
金陵城内最热闹的酒楼茶肆,甚至是江南百姓举办社戏的地方,都有人详细的传说着。
有了这么多前戏铺垫,再看他今日阅兵,但代入感就增强了十倍百倍不止。
再加上贾琮亲自登船,在众目睽睽下与一女子一起露面,这一出事关英雄美人的传世佳话,便愈发让人向往且推崇。
若只如此,传播性依旧没有达到最高峰。
直到秦淮河三十六画舫及金陵城七十二青楼的花魁齐齐出面,为清臣公子当面唱了一回清臣词,并且公认清臣公子“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为贾琮挣下天下第一公子之名……
至此,上元码头之事,便彻底升级为千古佳话!
崇康十三年十月十五这一日,整个金陵城都在谈论一人,贾琮贾清臣!
这似乎远比看戏读书更过瘾!
当然,层次高端些的人群,讨论的话题中除却风花雪月外,还有目前最紧张的政坛局势。
原本在传言中,贾琮是天子和内阁为了推行新法而送往江南的一柄刀!
因为贾琮和贾家与江南世族的关系,要让他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好多家族原本都十分忌惮甚至敌视贾琮的到来,想要针对他做些什么的人不计其数。
可万万没想到,今日贾琮当着博陵大儒崔铉公和江南诸多世家家主的面,斩钉截铁的保证他与新法毫不相干!
这可不是信口开河的年代,今日更不是能信口开河的场面,贾琮能说出此言,对江南世家来说都是惊喜之事。
然而更让他们惊喜的,却是贾琮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当场和江南布政使唐延对峙起来。
那一句“我贾清臣一生行事,何须向你解释”,尽显这位勋贵公子的霸气绝伦,也将贾琮与新党之间的敌意不和,展现的纤毫毕露。
至此,再无人怀疑贾琮的立场。
贾家本来就是出身金陵的世家豪族,与诸多家族都有亲旧,再加上衍圣公和松禅公两大天下文宗的庇佑,以及贾琮光芒万丈的文名,在没有了利益敌对后,一日内,贾琮又成了整个江南最受欢迎的风云人物。
虽还未入夜,可金陵城内诸多青楼,秦淮河上众多画舫,远不止那三十六家七十二座,全都唱起了清臣词。
不知多少花魁再度声明,只要清臣公子点头,她们就愿意自此隐退,甘为公子麾下一小婢。
愈发使得贾琮的名声如日中天!
当然,凡事都有两面性。
有人喜欢爱煞他,自有就有人反感厌恨他。
江宁府江南总督衙门,东朝房内。
总督方悦、巡抚郭钊、布政使唐延、按察使诸葛泰四人便面色阴沉的坐着。
唐延面上怒气未消,面容还有些狰狞,这等养气功夫看起来不像是从二品封爵大员,他咬牙切齿道:“竖子!竖子!拿着天子剑抖威风,敢让万民山呼万岁,我看他就是有不可言之志!”
“光天化日之下,和一内眷抛头露面还牵扯不清,斯文扫地,端的无耻!”
“和旧党中人还有江南世家那几个老匹夫眉来眼去,狼狈成奸,当着数万官民士子的面说什么绝不推行新法,贼子可恶!”
“本官堂堂一省布政,好心给他捧场迎接,他见我居然连马都不下,居高临下蔑视于我,他不止是蔑视我,还蔑视整个江南官场!无知狂妄,无知狂妄!”
听着唐延的诉状,方悦等人眉头愈发拧起。
虽然他们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知道事情和唐延说的稍有差异,譬如蔑视不蔑视的……
但整体而言,唐延并没有说错。
其他的他们不关心,可贾琮当着崔铉公、宋岩、褚东阳等士林巨擘的面,夸下海口,绝不掺和新法之事,就真让方悦等人心里不悦了。
不是为了拿他当刀,元辅宁则臣会让他南下?
原本事情已经进入了正轨,连衍圣公都被惊动,亲自出面警告江南十三家家主,不可欺负了贾琮去。
江南还有德望高隆的松禅公坐镇,再加上贾家在江南的深厚底蕴……
这一切优势具备,只要贾琮用心,推行新法虽然还是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但已经不再是不可能之事。
而付出代价的只是贾琮和他亲密的一方势力,朝廷却不会付出多少。
贾琮身为大乾勋贵臣子,身为天子格外提拔重用的心腹,本该有此觉悟才是,这也是他的荣耀,可他居然如此辜负皇恩!
诸般期待成功,方悦等人心中自然震怒!
“督臣,现在该怎么办?”
这就是不通政务的悲哀了,唐延心中用最低俗恶毒的话问候了贾琮祖宗十八代后,现实里却寻不到整治他的法子,只能求教方悦。
方悦默然不语,一旁巡抚郭钊皱眉道:“此事要尽快写成奏折上报给京中天子,锦衣亲军身份实在太特殊,为天子亲军,我等人臣丝毫没有法子插手干预。若没天子剑,督臣凭借王命旗牌还能制约一二,可他手里又有那把剑……”
方悦闻言眉头也紧紧皱起,看向一直未开口的按察使诸葛泰,问道:“元宫,你的意思呢?”
诸葛泰面色凝重,缓缓摇了摇头,在其他三人的注视下,沉声道:“此事,不对。”
“不对,怎么不对了?诸葛大人说我说的不对?”
唐延最先不满,一连串的质问道。
方悦低声喝道:“仲达,稍安勿躁,听元宫慢慢说来。”
诸葛泰连看都没看唐延一眼,垂着眼帘目光落在地面方砖上,似是什么奇珍异宝,不过眼神并未聚焦,显然在飞快深思着,他道:“天子派贾清臣南下之意,他绝对不会不知。但他敢这般说……必然也奏明过天子!贾清臣虽然年幼,但我等绝不可小觑之。只看到自出京之后施展的各般手段,天下又有几人能为?这些计谋的确并不算高明,但能将这种寻常计谋真正使出来,还使出这等效果,殊为难得!”
唐延实在忍不住,道:“诸葛大人要夸他能不能换个时机?”
诸葛泰依旧没理,倒是郭钊明白:“元宫之意是说,贾家子有这等智谋,就不会干蠢事,更不会看不清天下大势。虽然如今江南数省仍有不少膏腴之地未能推行新法,但就整个大乾而言,绝大多数地方新法已经是畅通无阻。江南虽然依旧顽劣难训,但几块顽石难挡滚滚大势!这个时候,贾家子是不会和他们绑在一块石头上沉沦陪葬的。
元宫,这就是你说的不对吧?”
诸葛泰微微躬身,点点头道:“抚台大人所言极是,依我所料,贾清臣今日所为,十之七八为故意行之。目的,无非是骄敌轻敌之策。”
唐延闻言,脸色登时涨红,按照诸葛泰所言,他竟成了贾琮做戏的道具不成?
这比当真蔑视他更让他感到羞辱!
唐延霍然站起,厉声道:“贾家小儿在谦明老人和松禅公与大半金陵士子面前起誓,绝不掺和新法之事,难道也是计谋障眼法?”
诸葛泰抬眼看了唐延一眼后,又垂下眼帘淡淡道:“就我所了解,贾清臣此子行事重实务而轻虚名,所谓起誓之事,未必可当真。”
听他这般说,方悦都来了兴趣,道:“元宫,贾琮是如何个重实务轻虚名法?”
诸葛泰顿了顿,道:“督臣,九月底贾清臣自南边传来消息后,我就格外关注此子,想探听一些他的消息。只是金陵距离长安太远,派人专程前往耗日太久,时机上赶不上了。正巧听闻贾家有一位二公子就在扬州盐政衙门,探望病重的巡盐御史林如海,我就派了人去,看看能不能从他那里得到些消息。这个琏二公子倒好说法,让人招待好后,许多话都说出来了,也就得知了贾清臣一些较为私密的消息……”
说着,诸葛泰面色较为肃穆的将从贾琏口中得出的,贾琮当初是如何从荣国府东路院那间狭小的耳房,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其中许多次,都可以看做是用苦肉计来行事。
在这些算计中,贾琮根本没考虑颜面,更重实效。
等诸葛泰将知道的都说完后,对方悦道:“督臣,俗语言: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贾清臣自幼便有此心机,难道今日他就没有?所以下官以为,今日之事必有内中缘由。我等其实不妨再静观一段时日,我想,到那时必有变化!
若果真还没有,再和他清算一番也不迟。”
方悦闻言眉头紧皱,面色凝重,他沉思了好久后方缓缓点头,说出的话却和诸葛泰之建议没多大相干:“若果真照元宫所言,那这个贾家子,分明是枭雄之姿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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