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刻,帝哭皇灵。
太上皇灵棺已送入奉先殿,供天子与宗室王公、文武百官并后妃诰命祭拜。
只是今日,崇康帝是被执事太监们用御辇抬至奉先殿跪地哭灵的。
其哀绝的模样,百官无不侧目。
林清河、吴琦川、李道林、赵崇等军机再三劝谏,保重龙体。
然天子哪里肯听?
见劝之不住,诸军机就派人请来了太后和皇后。
这才以太后懿旨,将天子送回后宫修养。
太后严令军机,非倾国之难,不许打扰天子养病。
帝后离去后,百官继续哭灵。
贾琮始终跪伏在奉先殿内,默默看着这一幕。
半个时辰后,礼部一些官儿的嗓子都哭哑了,这才算将将结束。
只等晚上再来哭一嗓子……
等出了奉先殿,旭日才刚刚升起。
阳光照在宫殿瓦重檐庑殿顶的黄色琉璃上,让整座宫殿都笼罩在一片金光中,似乎才让人从压抑沉重到极致的氛围内,稍稍轻快了些。
一众闲散宗室和文武百官们,皆心事重重。
宗室们看到崇康帝虚弱成那般,指不定能不能坚持到贵妃诞子。
若提前驾崩西行,皇嗣缺乏之下,多半会从宗室中择一人承袭皇位。
那……
他们未尝没有可能。
虽然现在的宗室只剩下几支远支,除了一个忠顺亲王外,两个郡王还都是年老体衰者,而忠顺亲王刘兹是出了名儿的好男风。
之前虽曾有过儿子,可没活过二十就殁了。
再往后生了六七个郡主,却没一个儿子。
或许这也是他能留到今日的原因……
除了这三人,其他人岂不是都有机会?
念及此,一个个宗室镇国公、辅国公、镇国将军、辅国将军们,往常连进宗人府大门都要佝偻着腰,现在却都开始神思不属,想入非非起来。
而朝臣们,同样都心神不宁。
虽从不敢明言,但百官心里清楚:
天下苦秦久矣……
千年以来,几乎就没见过杀性如此强盛的君王。
遇到这样一位君王,纵然大家心里明白,他勤政爱民,可对官员却并不友好,所以很难爱戴于他。
所以,未尝没有期盼早一日解脱的心思……
而他们多在想,若这位能早登仙界,那以后的日子,怕不要爽的飞起……
能够作威作福的强权巨擘们,都已经被天子一个个收拾利索了。
连无比强势的元辅和次辅也都死的死,贬的贬。
剩下林清河和吴琦川,虽也算人杰,可比之元辅、次辅还差了许多,压不住百官。
至于宋广先、娄成文就更不用提了。
而曾经耀武扬威的贞元勋臣们,也都被除的七七八八。
天子一旦驾崩,那这江山,就是百官的江山,文官的江山。
以后,可算有好日子过喽……
不过诸宗室和百官刚出大明宫,就见一队数百人的锦衣校尉,煞气腾腾的候在那里。
见此情形,几大军机都皱起眉头来,回头看向那道让他们下意识去忽略掉,年轻的过分的身影。
百官住足,贾琮却缓缓步出,路过排头军机时顿住脚,道了句:“奉旨,锁拿从逆反王之人。”
林清河沉声道:“什么从逆之人?”
贾琮侧眸看向他,淡淡道:“废逆反王之所以能造出那般大的声势,不是他多得人心,而是许以重利,封官许愿。他不过一个圈起来的闲王,哪来那么多银子起事?锦衣卫便顺着这个线索,查出了不少东西。此事原不该同诸位讲,只是如今陛下将国事相托军机处,本侯才解释一二。但是,也仅此而已。”
说罢,对早已摩拳擦掌虎视眈眈的韩涛等人微微扬了扬下巴,一众如虎似狼般的锦衣校尉们便冲上前,将一个个鬼哭狼嚎的官员捉拿。
几个在户部挂名的皇商大家不意外,可看到连礼部和鸿胪寺甚至兰台寺的几名中年御史,这样清贵的官员都被抓了起来,百官登时一片哗然。
这些官儿清贵则清贵,却多没甚实权,是京中最没油水的官员。
他们会给义忠亲王送银子?
什么叫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什么叫做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众人第一时间就想到,必是前几日大家弹劾某人弹劾的狠了,让他才借着这个机会,公报私仇!
宋广先厉声道:“贾清臣,你干什么?”
娄成文也大声道:“仅凭你一面之词,就敢随意锁拿言官,你当国法何在,朝廷体统何在?”
户部尚书李文德见有几个户部老清吏司主事被拿,也沉声道:“国丧期间,纵有国战也当偃旗息鼓。”
兰台寺左右都御史更是怒发冲冠,言官本就是最穷的文官,活的就是一个体面。
不想此刻三四个御史却被锦衣卫如锁拿猪狗般拿下,杨养正拧眉不语,他们却忍无可忍,纷纷怒斥贾琮胆大妄为!
满朝朱紫集结在一起,何等威势,韩涛干咽了口口水,回头看向贾琮。
对于这个老官僚老怂货,贾琮简直无话可说。
他眸光凌厉的看了韩涛一眼后,微微皱眉道:“若非有确切证据,本官会在大明宫外拿人么?当然,本官也难确保会不会是废逆反王故意留下名单害人。但在查证之前,还要收监嫌犯。诸位大人若是哪位敢以身家性命担保他们无罪的,只管站出来。本官给你们一个体面,可以暂放人一马,如何?”
“……”
谁也没疯,这个时候敢往上面沾染。
贾琮目光淡淡扫过宋广先、娄成文等人,见百官推却,又看向韩涛。
韩涛被贾琮这一看,背后冷汗都渗出了,知道回去少不得一通教训,厉声道:“都愣着干吗?拿人!”
等韩涛按着名单将十数人带走后,贾琮方转身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百官中有人狠狠啐了口:“呸!猖獗小儿!”
此言一出,原以为会从者云集,却不想身边诸同僚忽地让开一圈,目光诡异的看着他。
都还是要脸的,就算心里纷纷在破口大骂。
可人家刚才都说了,谁愿意担保,他可以放人。
刚才不敢站出来,这会儿却口出恶言,实在有违读书人的风度……
为首数位军机,心情恶劣,懒得理会这纷纷扰扰,出了大明宫,各自忙碌各自的政务去了。
如今都中,百废待兴。
无数权力等待着重新划分和交割,他们暂时没心思去理会某人。
等到权力划分交割完毕,等到天子不忍言那日,失去了皇威庇佑,军机想要杀他,并不算难事……
……
大明宫,养心殿。
下午时分,贾琮接旨入宫觐见。
崇康帝的面色依旧不算很好,半倚在御座上,居高临下目光漠然的看着贾琮,问道:“今天在宫外怎么回事?”
这般大的动静,崇康帝不可能不知道。
贾琮如实答道:“臣之前就在怀疑,刘涣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必然少不了海量金银,义忠亲王府虽有王庄,可靠种地能攒几个钱?所以臣就特意派人去详查了王府长史处的账簿,还真有发现。陛下,这是摘抄出来往义忠亲王府输送过金银的名单。当然,这些人不会明着送,也不是送去王府。而是送到王庄上,再由王府王庄上的庄头,以年仪的名义送入王府。”
崇康帝自戴权手中接过名单一看,眉头登时紧紧皱起,抬眼看向贾琮。
贾琮苦着脸跪地请罪道:“臣……实在无颜。”
崇康帝哼了声,道:“宁国府贾敬、贾珍父子勾结义忠亲王,你不知道?”
贾琮抽了抽嘴角,道:“臣实在是……不知。”
崇康帝看了他一眼,不知怎地,有些好笑,不过此时他也笑不出什么,索性不再多言。
贾敬、贾珍和贾琮的关系如何,崇康帝了熟于心,自然知道此事和贾琮没什么相干。
因此只吩咐了句:“赐死贾蓉,追夺贾演封赏。”
上回宁国虽除爵,但供奉在贾家祠堂贾演灵位并未殃及,仍以宁国公之尊受着供奉。
此后却是不行了,宁国府最后的一点痕迹,也被彻底抹去……
好在,崇康帝这会儿早忘了宁国府的妇孺们,也或许给贾琮留些体面,没有提及。
等他又看到忠顺亲王刘兹的名字时,崇康帝脸色又黑了黑。
忠顺亲王已经位列宗室诸王之首,就算换个皇帝,他也不可能再进一步。
况且他的名声早就在宗室里臭不可闻,就算想投过去,刘涣都未必要他。
见崇康帝看来,贾琮并不心虚的解释道:“如果义忠王府没有故意坑人,那么忠顺王的确给义忠王府输送过三千两银子。”
崇康帝哼了声,道:“传忠顺王。”
戴权忙派人去传,没一会儿,在奉先殿值守的刘兹便气喘吁吁的跑来,他也是近花甲的人了。
崇康帝目光森冷的看着他,问道:“你往刘涣那里送过三千两银子?”
刘兹闻言大骇,正想矢口否认,忽地一顿,面色刷的一下惨白,“噗通”一下跪地,结巴道:“陛……陛下,臣……臣……”
见他这般形容,崇康帝脸色已经黑了下来,厉声喝道:“说。”
刘兹差点唬的魂飞魄散,立刻交代道:“臣原看中了一名唤琪官的戏子,不想竟是义忠王府的人,便送了三千两银子去,要……要了过来。这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后来臣再无联系,再无联系……臣见他果真收了,有些恼,后来义忠王府还想联系来着,但臣不搭理他了……”
许是见崇康帝不信,刘兹只能将当时的心理说了出来。
崇康帝闻言,恨铁不成钢的怒视了一眼,训斥道:“身为诸王之首,行事如此不检,天家颜面都让你们丢尽了!”
好一通骂后,刘兹头都快磕出血来了,才放他离去。
等刘兹走后,崇康帝将那份名单看罢,却没再说什么,只道:“这次动静不要太大,也不要往下面牵连下去了。”
这后面涉及不少江南大族,真要挖到底,又是好大一场腥风血雨。
若崇康帝还年富力强,自然没说的,可现在……着实不是大动干戈的好时候。
贾琮点点头,犹豫了下,又道:“陛下,有一事臣不知当不当讲。”
崇康帝看起来已经很疲惫了,道:“说。”
贾琮道:“如今外面人心不定,更有不少关于龙体安危的猜测。陛下,锦衣卫要不要压一压?”
崇康帝闻言,面色一凝,眉头紧紧皱起。
他自然知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越压说明越心虚。
但是若任由这等谣言盛行,会出大事的……
可这会儿他实在心力不足,想不出解决之法,就摆手道:“你先下去吧,朕再想想。”
“遵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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