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立函没有理会像一只老母鸡一样把王一男护在身后的周慧,她对王一男说,
“直到听到你刚才的感慨,我才真正理解作者的矛盾心理”,
“发现真理所带来的巨大喜悦和成就感,以及真理背后所隐含的,甚至会可能影响整个人类社会的巨大冲击,让他整天处于矛盾和无所适从中”,
“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帮助到他的”。 X
“不要整天他他他的,那个作者到底是谁,他为什么不主动站出来?”,周慧忍不住说,
“对一位即将离世的老人,你能保持起码的尊敬吗?”,杨立函对周慧显然没什么好脸色。
这一次周慧说不出话来了,王一男摆摆手制止了她,“好吧,他是谁,我能当面请教吗”,王一男问,
“现在我不能告诉你他的名字,但是我可以带你去见他”,杨立函说,
“我只能带你一个人去”,杨立函看了一眼周慧,那意思显然是闲杂人等赶紧闪开。
“那还等什么”,王一男说,
他回身制止了欲言又止的周慧,“放心,能写出这篇稿子,并且拿给我看的人,不会对我有恶意的”,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咱们明天能回来吗”,王一男问杨立函,
“我叫杨立函,地方不算太远,明天肯定能回来”,杨立函回答到。
“等我走了之后你再跟钱中华打声招呼,就说我有事出去一趟,明天回来“,王一男跟周慧说了一声,
知道王一男一旦下定决心,八匹马也拉不回来,周慧只好答应了一声,王一男跟杨立函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苏黎世机场。
在拔黎转机之后,王一男跟杨立函来到法兰西南部最大的城市,玫瑰之城图卢茨,这里还是空中客车的重要研发和制造中心,也是协和号的诞生地。
到达图卢茨的时候,已经夜深了,王一男和杨立函找了家酒店住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在酒店租了辆车,王一男自己开车,一路向南,向着法兰西和西牙的边界疾驰。
法兰西和西牙是以比利牛斯山为天然边界,在山中,还隐藏了一个小国安道尔,从图卢茨出发没有多久,经过一座小城塔布之后,汽车就进入了比利牛斯山脉。
此刻已经是深秋,山中植被都已经变成金黄色,加上清新怡人的空气,还有路边时不时出现的牧人和牲畜,组成了一幅美丽的乡村画卷。
杨立函负责指路,她开着导航不算,还拿出一副印刷的地图,上面画满了奇奇怪怪的记号和文字,进入山区之后,路况变得差了起来,岔路还特别多,更加可怕的是,王一男发现有的路口,他们已经经过了不止一次。
“哎,你到底认不认路啊,这棵大树和石头,我至少已经看见第三次了!”,王一男怒气冲冲的质问杨立函,
“你不会真的准备把我带到啥地方卖了吧”,
“切,就你这一百来斤,谁稀罕”,杨立函不屑一顾,“我就来过一次,记不清楚路也很正常啊”,
“女人天生就不记路,上帝都会原谅我们的”。
“明明是这里的啊,我记得路口的左边是一栋小房子啊,小房子这里就该转弯了”,杨立函喃喃自语,
“好吧,认路必须使用逻辑思维,不能使用形象思维的,这里一大半的路口都有一栋小房子,你用画面来导航,不迷路才怪呢”,王一男一把抢过地图,开始研究起来。
王一男首先确定了南北方向,然后在地图上标出从塔布过来经过的路线,再配合一路上的拐弯次数和gps定位,找到了目前所在的位置和已经走过的路线。
他指着地图上两个没有拐进去的路口,对杨立函说,“你看看是不是这其中的一个路口?”,
杨立函看了看,“有点像哦”,
“那我们试试看吧”,王一男掉头直奔其中一个路口,不是,“那就去第二个”,
汽车来到第二个路口的时候,隔着老远,杨立函就开始大喊起来,“就是这里,就是这里,这里拐进去,经过一段大概一公里长鹅卵石路面,就到我们要去的村庄了”。
果然,汽车拐进路口不远,就是一段鹅卵石路面,路面相当的窄,只能刚好供一辆汽车通行,如果要错车的话,只能在中途为数不多的几个会车点等着。
王一男开车进去的时候,整整一公里的路程,居然没看到一辆来车。
“村子里的人绝大多数都搬去国家森林公园边上的旅游度假村了,在那里有更好的供电、更好的收入,当然还有更好的交通”,杨立函说,
“整个村庄就基本上荒废了,只有些不愿意离开故土的老人”,
村庄边上有一个破旧的两层小楼,小楼的门虚掩着,杨立函指着,“就是这里了”,
王一男把车停在路边,跟着杨立函走了过去,杨立函直接推开了小楼的门,映入王一男眼帘的是,是几个巨大的书架,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放满了各种书籍和杂志。
房间的中央,是一个很大的木头桌子,桌子的边上有一块巨大的黑板,上面乱七八糟的涂满了符号和数字,在木头桌子的尽头,有一个挺大的竹制藤椅,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斑驳的照射在黑板上,形成明暗相间的光带。
竹制藤椅正好位于阳光被遮挡的阴影处,上面隐隐约约半躺着一个人。
好像听到了杨立函和王一男进来的声音,藤椅吱嘎一声转了过来,从椅子上传来一声轻轻的声音,“你来了”。
王一男仔细的看了过去,这个人的年龄已经很大了,头发的地方是一片乌青色,看来不是秃顶,而是自己剃光了头发,眉毛都有些发白,
这人的面部轮廓是典型的欧罗巴人,鼻子很大,而且稍微有点小小的鼻头钩,“犹太人”,王一男在心里说,“而且是那种最正宗的犹太人”,
等等,王一男觉得这个男人的面孔怎么熟悉,“我在ens paris的纪念堂看过你的照片”,王一男突然想起来了,“对,曾经的布尔巴基学派全家福里面有你”。
王一男总算明白这位是何方神圣了,邱先生和怀尔斯的怀疑是正确的,“果然,数学语言是不会骗人的啊”,王一男很有些感慨,“他们猜测的没错,这位神秘的作者,就是代数几何的上帝”,
“被称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数学家,但是却早就脱离了数学界,避世隐居的格罗腾迪克”。
格罗腾迪克是那种真正的天才,他的思想仿佛拥有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洞察力,与大多数数学家不一样,他从来不关注细节,以至于在一次关于素数的讲座上,当听众要求他举一个例子的时候,格罗腾迪克说出了那句经典的话,“举一个素数的例子吗,那就57吧”。
实际上= 9 乘以 13,显然不是一个素数,可以想象格罗腾迪克对细节的忽略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于是从此以后,“格罗腾迪克素数”,成为一个科学界的专用词,表示对细节令人发指的忽视。
这趣闻无损格罗腾迪克在数学界的地位,举个很简单的例子,至少有数十位菲尔兹奖的获得者,他们的工作都是建立在格罗腾迪克的理论基础之上的,而怀尔斯证明费马大定理使用的数学工具,也正好就是格罗腾迪克创立的代数几何。
格罗腾迪克转过身来,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和沙哑,但是依然很清晰,“你来了”,
王一男点点头,“是的,拜读了先生的手稿,有一大堆问题想要请教呢”。
老人摆摆手,“那些都不重要了”,
“既然杨立函能带你过来,说明你已经理解了我想要告诉你的东西”,
“你首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吧”,
“您说”,王一男恭恭敬敬的说,
“你对人类文明,还有信心吗?”,格罗腾迪克轻轻地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王一男想都没想,张开嘴正准备说话,老人制止了他,“先不要那么草率的回答我”,
“你知道,我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在数学大会上我夺走了别人的话筒,因为那个人用我珍爱的数学,来计算导弹的轨迹”,
“我退出了自己创立的数学研究所,因为我们研究成果被用于战争”,
“到最后,我发现代数几何最受欢迎的应用领域,居然是为了战争的通讯服务,于是我退出了数学界,隐居于此”,
“直到看了你们的论文,掀开层层迷雾之后,我竟然发现混乱和矛盾,以及无组织才是大自然的本质,我们可能永远也无法用概念和逻辑去解释混沌的原理和运行机制”,老人的声音越发低沉了,
“我们曾经很自豪,因为作为大自然产物的我们,居然能够理解大自然”,
“这世界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就使我们居然能够理解它”,
“但是讽刺的是,我居然发现,大自然限制了我们的理解能力,我们很快就会制造出超过我们自身逻辑表达能力的混乱来,而这种混乱,似乎才是自然界的常态”,
“我真的难以想象,这种我们自身都无法理解的混乱,会把我们的文明带向何方”。
一瞬间,王一男就理解了格罗腾迪克的担忧,以及那种强烈的恐惧。
遵循逻辑概念,使用形式化系统武装起来的人类,已经足够作死了,现在更强大的神经网络,已经无法用逻辑和形式化系统去描述,换句话说,神经网络才不管你什么该死的机器人三定律呢。
那么,这样超出人类理解能力极限的神经网络,一旦成为社会所依赖的核心能力,那么,它将会把我们的文明带向何方呢。
也许,是在作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r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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