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这个道理市井百姓懂得,王侯将相懂得,叶紫衣懂得,活了千百岁月的圣人白知秋没理由不懂。
他不会沉浸于离别的感伤而因此误了大事,天下存亡的大事。
何况他已不知历经多少离别。
站在黄沙不绝的街道,默默受了叶紫衣遥远地三拜叩首后,生俱儒相的白知秋便洒然转身,心想自己也该走了。
他没有回龙门客栈,而是沿着鱼龙混杂的街道静静走着,不知不觉间,心思超脱物外。
他想起一些往事,有关花镜辞和孟青书的往事。
拥有时觉得理所当然,失去后方知怀念,人总是这么奇怪。
更可笑的,是白知秋没想到连自己也逃脱不了这个规律。
那是多少年前来着?
由东楚驶出的马车,冒着凄风寒雨终于抵达帝王都城下。
大雨磅礴里,苏小凡撑伞下车,撩起车帘。
君泽玉探出头,抬目望了望高高的城墙。那神色似乎在演算判断这座屹立五百年不倒的巨城能否困住自己一样。
收回视线,城门有道人影映入眼帘。
白衣白发。
不是帝无泪又是谁?
君泽玉虽说早已料到帝无泪会出现于此,可当瞧见后者时依然颇感讶异。因为他隐约感知,发现帝无泪的气息与修为愈发深不可测。同代之中,恐已超越十年前化劫的昆仑山七十二奇峰之主牧云剑城!
便是大师兄,亦略有不及。
“明王远道而来也不率先知会一声,若非愚兄巧逢,可真让天下人笑我帝王盟怠慢贵客了。”帝无泪撑着油伞,单手负于身后。眼角流露的笑容写着意外,也写着满意。
意外的是未曾料到南希寒传达消息如此之快,满意的是君泽玉选择单刀赴会,省去了很多麻烦。
苏小凡搀扶君泽玉下了马车,左手握着烧火棍,撑伞立于身后。凝重的神情,好像随时准备与城门下深不可测的新任帝王盟主生死一战似的。
相比之下,君泽玉讶异之后很快恢复从容。
秋寒雨冷,他咳了数声说道:“弟于东楚听闻,沈世妹不久前被盟主囚困。若有开罪之处,还望
盟主见谅。”
君泽玉从不怀疑自己对命运的推测。十年前料到此劫降临帝王都后,他便悉心准备着。
既来之则安之。
开门见山,所为自然是确认沈天心是否性命无忧。这决定着,他是否能够踏入此门。
帝无泪笑道:“谣言之说岂可信以为真?明王切莫误会”
“这么说来,沈世妹不在贵府?”
“确在蔽府作客!”
“作客?”
“沈家乃十三王族之一,帝王盟国柱。愚兄与沈世妹不说同脉也是世交,岂有囚困之说?”
确知沈天心性命无忧后,君泽玉稍作放心。从苏小凡手中接过油伞,轻笑了声:“想来是弟多心。”
帝无泪笑道:“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愚兄了解明王之忧。”
言罢,帝无泪侧身让道,伸手做了个请势。
君泽玉看着苏小凡点了点头,最终两道人影被密密麻麻的雨线遮没,消失在街道来往人群中。
而后城门大关!
苏小凡淋着雨。
望着恢弘巨城以及紧闭的城门,心中愈发不安。
他不敢多想,更不敢再多耽搁。
大雨磅礴中,他独自驾着马车返程。约莫行了百里,在中州某处不知名的土丘山丛,他解开马儿缰绳,放马归山,并且将空荡的马车推下山崖。
做好这一切之后,他开始隐匿行踪。
按照明王锦囊推测,此时的中州十三王城必然已经与帝王都一样,在那扇巨门关闭之后彻底戒严。要想离开这天下之腹,寻常路数自然不能再走。
他需要等待,等待这场雨入夜。
秋雨入夜。
灯红酒绿的怜香楼里,有道人影被丢了出来。那人摔在青石街道,溅起些许水花。往来路过的街坊百姓恐惹祸事,纷纷绕道而行敬而远之,仿佛看见了疯汉。
南希寒不是疯汉。
他只是如痴如疯,深陷醉生梦死的情境里不愿也不想清醒而已。
他躺在青石街道,冷雨扑面。看着夜空无边无际的黑暗,冷笑数声,灌了一通酒。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不知想起什么,他开始大笑。
“好酒!”
十年前君泽玉一统天东开创新朝,自然少不了例行的论功封赏。
诸多良将功臣中,银袍儒将未央生与细柳军主将武修阳因巨鹿之战合围燕南飞,无可置疑拔得头功,最终得封武侯与未央侯爵位,算是东楚朝野里苏小凡之外的诸侯之首。
约莫二十多日前,驻守封地的未央生忽然接到明王传信,要他暂掌列仙庭,处朝堂之决,行明王之权。心思缜密的未央生便知事非小可,于是连夜千里加急赶至大明宫邸。
拜访过早已不问世事的天机星后,未央生执掌明王玺所颁布的第一条王诏便是八百宗千里禁令。
实施者,八百宗门徒。
对出入八百宗地界所有人士,无论寻常百姓还是修行者,亦或回宫述职朝见的各司官员,皆须经历严密排查。但有来历不明行事诡异祸乱百姓者,皆免不了一场大狱之灾。
类似南希寒这种浑浑噩噩入八百宗以来寻事滋事共计十三处秦楼楚馆的家伙,自然而然难逃法网。
可他毕竟不是寻常人。
八百宗门徒识出其貌,不敢擅自处置,这才层层通报,请来未央生
扑面而来的冰凉雨水忽然骤停,平躺青石街犹如丧家犬的南希寒醉眼朦胧,看到一柄油伞,伞下有张面孔,未央生出现在怜香楼门前。
阴暗,潮湿,冰冷,耳畔哀嚎不绝。
忽有冷水扑面,手脚皆束铁链靠墙席地而坐的南希寒恢复几分清醒。
狱卒搬来酒案,未央生盘膝落座蒲团。
看着曾有数面之缘昔年帝王盟的年轻俊彦、而今落魄如泥的醉汉酒鬼,这位代掌明王权的未央侯心底一阵唏嘘。
他斟了一杯酒,递上前去。
南希寒看清对坐之人,颇觉面熟,可思维混乱头脑疼痛一时无法记起。
好在这并不重要。
无论对面是谁,有酒即为朋友。
他随意道了句谢,便伸手接酒盏。
未央生轻笑,杯盏微斜,酒倾满桌:“敬昔年地玄第八南希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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