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耕刚要上前阻止,突然远方传来一声暴喝:“住手!”
紧接着,一个中年男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此人中等身材,体格精瘦,颌下有三绺短墨髯,虽然穿绸裹缎但式样极为低调,看样子应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管家。
苏礼的境遇实在有些蹊跷,既然有人出头,崔耕倒也不着急露面了。
他对宋根海等人使了个眼色,慢慢往后退几步,隐在了路边的黑影之中。
“哎呦,这不是贺县尉府上的田爷吗?”
那伙劲装汉子似乎认识这个中年管家,马上停手站在了一旁。
有个面色粗豪的劲装汉子,满脸堆笑,抱拳拱手道:“的赵前给田爷行礼了。怎么?您认识这子?”
“什么爷不爷的,我就是贺都尉府里的一个幕僚,以后别乱叫。”
田幕僚摆了摆手,示意那劲装汉子让开,然后径直来到了苏礼的面前。
他先是上下打量了苏礼几眼,随即痛心疾首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对苏公子下这么重的手!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吗?苏家的大少爷,咱们贺县尉未来的舅子……”
“放你娘的狗臭屁!”
苏礼虽被揍得鼻青脸肿,但却是中气十足地怒叱田幕僚:“姓田的,爷我和贺旭没一文钱的关系,少他妈的套近乎!嘿嘿,依我们姐弟俩的情分,爷我一天没回家,我姐姐就不会嫁进贺家?你回去告诉姓贺的,让他趁早绝了那份心思。”
田幕僚被当街打脸,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随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心头不快,道:“好好好,咱们先不提贺县尉和你姐姐的事。但你苏大少爷总在外面闲逛不回家,这总不是个事儿吧?我答应你,只要你肯回家,县尉大人就会帮你解决掉这笔赌债。”
“呸,你们少在这儿假仁假义,我若肯回家,还需要他姓贺的替我解决了这笔债务吗?我苏家会差这三瓜俩枣儿的银子”苏礼嘴角噙笑,面露讥讽之色。
“你……”田幕僚微微一咬牙,道:“苏大郎,你不要不知好歹!”
苏礼冷哼一声,道:“哟,恼羞成怒了?刚才那副伪善的嘴脸终于装不住了?爷就这么不知好歹,怎么样吧?”
“好,你有种!”
田幕僚见事不可为,对着那伙赌场打手了个眼色,转身离去。
“弟兄们,接着打!”
他刚一转身,打手们就迅速地围拢过来,围殴苏礼。
苏礼这次也真够光棍的,蜷缩成一团,把头脸护住,任其殴打,连哼都不哼一声。
“好子,骨头够硬的啊!”这帮打手的头子赵前大怒道:“老子今天不信邪了!倒是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拳头硬。兄弟们,都卖卖力气,给我把他……啊?”
话刚到这,他忽然感觉脖颈一凉。
冷飕飕,**,却原来是一柄横刀!
紧跟着,十几个人影一闪,迅捷无比地围拢了过来。这些人盔甲鲜明,面色肃然,动作整齐划一,一看就知道是上过阵仗见过血的老卒。
赵前咽了口吐沫,强鼓勇气道:“你……你们是什么人?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子欠了我们的钱不还,我们来讨债,你们少管闲事!”
崔耕都没正眼瞧他,转而问苏礼,道:“欠了他们多少?”
“他欠了我们三千贯!!!”赵前缩着脖子,抢先喊道。
“啥?放你娘的屁!”
苏礼气骂道:“老子不过欠你们一百贯,十天利滚利,到今天竟逼着爷还三千贯。”
“那就是一百贯了。”崔耕示意封常清把刀放下,摆了摆手道:“一百贯钱,就记到崔某人的身上,你们滚吧。”
“那可不行!”赵钱这回可急了眼了,道:“利息钱不是钱啊?我们有文契在,上面有苏大郎的亲笔画押,难道还能赖掉不成?你谁啊,就算多管闲事强出头,总绕不过一个理字儿吧?”
“讲理?好,咱们就讲讲理!”
崔耕连声冷笑,伸出了一根手指,道:“聚众殴打,其罪一也。”
又伸出第二根手指,道:“既非钱庄又非捉钱令史,私放高利贷,其罪二也。二罪并罚,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派人砸了你的赌坊,将你们几人下了大牢!”
在赌场做打手,武力倒是其次,关键是招子要亮,知道是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招惹不得。
崔耕年纪轻轻,头戴乌纱,身穿一身浅绿色官袍,威风凛凛。
他带来的那些府兵,个顶个的头顶银盔,身着明光铠,腰胯横刀,背背强弓,身带箭囊,足蹬战靴,简直武装到了牙齿。
赵前一打眼,就知道这帮人的来头不,方才不过是麻着胆子据以力争罢了。
如今崔耕一发怒,他立刻就怂了,道:“呃…算…算你狠!今天就看着这位官爷的面子上,暂且饶了苏大郎!恰巧我家里还有点事儿,这就先告辞了。”
崔耕知道他们就是些虾米,也不以为意,道:“滚吧!”
到了巷子口,赵钱又忽然驻足,扭过头来,扯着脖子喊道:“姓苏的,今天先放你一遭,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给我等着。不足额还钱,这事没完!”
言毕,转身就跑。
真是一群怂货,就这样还算什么大唐黑社会?
崔耕摇头苦笑,伸出手来,欲把苏礼扶起。
“不用,我自己来!”
苏礼将崔耕伸来的手打开,呲牙咧嘴地挣扎着起身,瓮声瓮气地道了声谢后,就欲离去。
“苏兄弟,慢走!”崔耕高声道。
苏礼身形一顿,瓮声道:“作甚?”
“好你个白眼狼,枉官刚才还救了你!”崔耕翻了翻白眼。
苏大郎摸了摸脸上半干的血渍,有些吃痛地道:“刚才不是跟你道谢了吗?你还想怎么样?还想在我面前耍官威不成?”
“不是我想怎么样,而是你想怎么样。”崔耕鄙视地看着他,讥讽道:“你觉得你现在自己独自离去,那帮人会轻易放了你?如果官猜得不错的话,这帮子怂货应该还躲在附近盯着你呢。”
“我……”
“走吧,别呕气了!”崔耕伸手把他的脖子揽住,道:“咱们总是亲戚不是?跟着我有什么丢人的?至少在我身边,没人敢动你分毫。”
苏礼着实没什么地方要去,强行要走,其实也就是抹不开面子。如今崔耕强拖着他走,他也就半推半就了。
来到四方居,崔耕命那些府兵去休息。自己则带着苏礼,来到旁边的一个酒肆。
一桌好酒好菜摆上,苏礼的眼睛顿时就发绿了。
不待崔耕招呼,他甩开腮帮子,撩开后槽牙,双手齐动,如同风卷残云一般,眨眼间就把一桌酒菜消灭了个干干净净。
崔耕见不是事,赶紧又叫了一桌。
直到把这桌吃完,苏大郎才连打了几个饱咯,手捧肚子,示意再也吃不下了。
伙计把茶汤端了上来。
崔耕抿了一口茶汤,才清了清嗓子,道:“吧,怎么回事?”
“……”苏礼闭口不言。
崔耕一皱眉,道:“别耍孩子脾气了。你不,我怎么帮你?”
苏礼死鸭子嘴硬,昂着头道:“我不是孩子!我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不用你管!”
崔耕寸步不让,道:“哦?你解决的办法,就是躺倒挨锤?你就这点能耐?”
“你……”
苏礼愤而起身,盯着崔耕,眼中仿佛喷出火来。
崔耕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道:“怎么?我错了吗?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敢做不敢当。”
“我……我……”
苏礼的嗓子仿佛被噎住了,久久无语。
最终,他缓缓坐了下来,哽咽道:“唉……早知今日,我便不强留姐姐在莆田家中了,让她早些回了清源倒也心安些。都怪我,害了姐姐……”
原来,苏有田眼见女儿苏绣绣守寡多年,就有心让她改嫁。
千挑万选,左托人右巴结的,终于相中了武荣县的县尉贺旭。
恰巧贺旭娶妻多年,正室却一直无所出,一直想纳个偏房妾室。
苏老头打算得挺好,贺旭虽然年纪大了一点,但人长得周正,身体也不错,女儿嫁过去虽然只是个妾室,绝对不算辱没了她。
自己这个大儿子苏礼,着实属于朽木不可雕行型的。自己百年之后,他恐怕护不住这么大一份家业。
如果有贺旭帮衬,苏家就起码能有二十年的安稳。
到了那时候,苏家的第三代也长起来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自己也管不了那么多啦。
至于贺旭呢,暗中相看苏绣绣,当时就惊为天人,满口答应了这桩亲事。非但如此,还天天催着苏有田定下日子,好过来纳妾。
苏有田相中了贺旭在莆田的权势,而贺旭则相中了苏绣绣的美貌。
就这么一来二去,苏有田和贺旭王八对绿豆,对上眼了。
眼看着这桩亲事要成,可惹恼了一人,那就是苏绣绣的弟弟苏礼。
为了阻拦这桩婚事,他一哭二闹三上吊,撒泼打滚上房揭瓦,装疯卖傻敲桌子打碗,总而言之一句话,民间泼妇什么样,他就什么样,直把老苏头气得肝儿颤。
苏有田当时就大骂:“我就不明白了,贺县尉是哪点配不上你姐姐了,混账!”
苏礼回答得斩钉截铁,道:“老爷子,您问错了。你应该问的是,他哪点能配上我姐姐?就贺旭这样的,就是再念上八辈子十辈子佛,都配不上我姐姐一根指头。我姐姐看他一眼,这辈子他就算没白活。”
“好,咱们退一步,贺旭配不上绣绣。那你,谁配得上她?你姐姐总不能守一辈子寡吧?”
苏礼振振有词:“我姐姐乃是天上的仙子下凡,就没人能配得上!这怎么能算守寡呢?这叫不让凡人亵渎了她,你懂不懂?”
“我懂!我懂你他妈的就是个王八羔子!”可把苏老头气坏了,一时激愤,连自己都骂上了。
他随手抄起一根木棍,劈头盖脸地冲着苏礼打了过来。
这位苏大少爷也忒废物了一点,连跑路都跑不过苏老头,被结结实实地胖揍了一顿。
按,父子没有隔夜仇,苏有田打了他一顿以后,就没管他了。
没想到的是,苏礼还真有个性,当天晚上,就墙而出离家出走了。
他这一走,苏府里可炸了锅了。
对于苏有田来讲,儿子再废物,那也是他唯一的儿子,还指着他给自己传宗接代呢。真有个三长两短的,自己那万贯家财还有什么用?自己这辈子不是白活了吗?
对于苏绣绣来讲,弟弟离家出走,当然也担心不已,公开声称,苏礼一日不回,就一日不谈和贺旭的婚事。
消息一传开,贺旭急了眼了,把衙役们分派出去,力查找苏礼的下落。
可光找着不行,他一个大活人,不愿意回去,总不能把他绑回去吧?
这才有了今天这一幕。
崔耕听罢,心中暗暗琢磨,苏有田啊,苏有田,原来我对你的印象可不错,但今日看来,你这老家伙还真特么的不是东西!
不错,苏绣绣是你的女儿,但她同时也是我崔家的儿媳,我崔二郎的嫂嫂啊。
我崔家都没写休书,你凭什么一女二嫁?嫁就嫁吧,你倒是找个好点的啊,怎么非嫁给一个半大老头?还是给他当妾侍!
妾是什么?按照大唐律,“妾乃贱流”,“妾通买卖”,这地位比牲口也高不了多少。
就算你不顾及女儿的幸福,这让我崔家的脸往哪搁?
当他把这个想法出来之后,苏礼马上赞同道:“对啊,二郎你得好。不是我这当儿子的不孝顺,我爹他确实老糊涂了,这事办的是大错特错。”
到这里,他下意识地往四下里看好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贺旭那瘪犊子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我有证据!”
崔耕眼中精光一闪,道:“哦?什么证据?”
“就是我借高利贷这事儿。你想啊,我当初也暗中和人合开过赌坊,这里面的猫腻我还不是门儿清?要不是有人做局,我哪会就一着不慎,欠下那么多钱?肯定是贺旭搞的鬼。”
“这也叫证据?”崔耕大失所望,道:“也许是你定力不足呢。你这个理由,连官都服不了。”
“二郎别着急,我话还没完呢!后来我仔细打听了,借给我银子的幕后主使就是贺旭!这总算证据确凿了吧?”
崔耕点了点头,道:“如果确有此事,倒是足以证明贺旭的人品。但你可有字据证明此事?实在不行的话,可有人能站出来指证贺旭?”
苏礼双手一摊,道:“你也太高看我了,我要是真有字据、证人什么的,早就回家了,还用等到今天?”
“……”
崔耕一阵无语,转移话题道:“其实贺旭是什么人,无关紧要,关键是你姐姐的态度。她到底是同意离开我们崔家嫁给贺旭当妾呢,还是被你爹和贺旭给逼得?”
问完了这个问题,崔耕的心肝不由得扑通扑通乱跳,眼睛直勾勾地额望着苏礼,等着他回答。
好歹苏绣绣是崔耕曾经的暗恋对象,要是真的倾心贺旭这龟孙儿,崔耕心里真不是滋味儿啊!
万一苏绣绣真的是受够了守寡的那份清寂,也想着嫁进贺家,那他一个劲儿地搅合黄贺苏两家的这桩婚事儿,岂不成了自作多情白费劲?
所以在崔耕看来,无论怎样,苏绣绣的态度,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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