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耕道:“那是自然,我家和鱼刺史家可是世交。要不然,柳州这穷乡僻壤的,我非上这来收药材干吗?”
“那就好,那就好。这个……这个……”莫都佬欲言又止。
“你到底想什么?”
“这个么……”莫都佬鼓足了勇气,道:“不是老儿信不过崔先生,只是此事关系重大,不知您有什么证据没有?”
“证据?这玩意儿能有什么证据?要不然,咱们俩一起去柳州,找鱼刺史当面对质?”
“那恐怕来不及了……唉!”
莫都佬站起身来,满面愁容,一瘸一拐的,在房间内来回踱步。
最终,他一咬牙一跺脚,道:“好,那老儿就赌这一把。崔先生,您赶紧带三妹走,连夜赶路,直奔柳州府衙,千万别在路上停留。”
“不知莫老爷有什么条件?”
“没有,完没有。”
“不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啊?”崔耕微微摇头,道:“要是莫老爷不把话清楚,我可不敢动身。”
莫都佬着急道:“唉,让你走你走就是了,还管那么多干啥?”
“那可不成,我在这还有乡民们保护。离开了这里,就我手下这几个人,能敌得过莫老爷您的家丁?”
“老夫绝对不会那么干。”
“我信不过您。”
……
就这样,莫都佬坚决要崔耕走,崔耕却非要听个理由,要不然就赖在这里。
双方僵持不下。
最后,莫都佬被逼得实在没办法了,道:“好,那老夫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告诉崔先生。到底是走是留,您自个儿掂量。”
话虽如此,他还是推开窗户,往四下里看了看。然后,又紧紧把门窗关闭,重新落座。
莫都佬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道:“你以为,犬子真看上三妹啦?你以为,这柳江的水钱,真是老夫收的?我姓莫的怎么可能做那种缺德事儿?”
“这些都不是你的意?”
“当然不是了。依你们汉人的话,我这都是代人做嫁。”
崔耕忽然想起,据刘三妹所言,莫海仁虽然不是东西,但莫都佬却在乡民们中威望甚高,乡民们都不愿意与之为敌。原来崔耕还以为是莫都佬的演技好呢,现在看来,此事还真的别有隐情。
他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儿?”
“呃……这么吧,崔先生听没听过,二十年前的岭南道之乱?”
崔耕仔细回想,二十年前,岭南道的确发生了一场大规模的叛乱。
当时,有蛮酋欧阳倩聚众数万,攻陷州县。朝廷任命裴怀古为检校桂、田等三十二州诸军事、桂州都督,前去平乱。
裴怀古到任后,写了书信一封,对叛匪晓以利害。而欧阳倩则回信,自己是被地方官的贪得无厌逼反的,自己愿意归顺朝廷并且归还所掠夺的财物。结果,裴怀古不废一兵一卒,就平定了此次叛乱,朝廷上下皆以为能吏。
他问道:“莫老爷指的可是欧阳倩之乱?”
莫都佬道:”“正是此事。不过,崔先生以为,欧阳倩真会把劫掠的所得部归还?”
崔耕道:“当然不可能,就算欧阳倩自己乐意,也没法让手下们把劫掠的财物吐出来。他无非是做做样子,让朝廷有台阶下罢了。”
“那崔先生以为,欧阳倩叛乱,真的是官逼民反?”
“这……”崔耕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道:“莫非欧阳倩之乱,另有隐情?”
“正是如此。当时,因为始安县令发现了欧阳倩的不法事,意欲报之朝廷。他才不得不反,攻陷州县,破坏证据。等裴怀古到任之后,证据都毁得差不多了,欧阳倩当然不肯鸡蛋碰石头,这才主动投降。哼,世人皆以为裴怀古以诚感人,不费一兵一卒,就平定了欧阳倩之乱,乃是难得的能吏。却不知,他的一举一动,落在了欧阳倩的算计中。”
崔耕和裴怀古是打过交道的。
当初,他和裴怀古、武懿宗、田归道一起,送武延秀去突厥和亲,裴怀古虽然不如田归道的骨头硬,但也没有堕了大周的威风。后来,来俊臣以私通突厥之罪诬陷崔耕,要做裴怀古证人。裴怀古则是实话实,没有慑于来俊臣得压力,对崔耕落井下石。
所以,崔耕对裴怀古的印象还算不错。他刚听了莫都佬的话后,很有些不以为然。不过,崔耕转念又一想,这事儿也不是没可能。
对,裴怀古人品是不错。但他又不是神仙能知能,怎知欧阳倩背地里的勾当?试想,裴怀古受命平叛,到了桂州后,蛮酋欧阳倩痛哭流涕,主动投降,他能怎么办?难道要耍威风,非得把造反之人斩尽杀绝吗?
即便是易地而处,就是自己,恐怕也得做出和裴怀古相同的决策。
想到这里,崔耕道:“那据莫老爷所知,这欧阳倩到底做了什么不法事呢?”
“哼,欧阳倩就是当地的土皇帝,烧杀淫掠,他什么没干过?死在欧阳倩手下的人,又何止千人?”
“千人?这么多?”
“不多,不多。咱们这么吧,多了不敢,田、柳、容、梧、浔等十三州,明面上是官府所有,实际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要维持这么大的地盘,他杀得人,能少得了吗?”
“真的假的?”崔耕来觉得莫都佬的话不靠谱了,质疑道:“岭南道总共才四十余州,欧阳倩就掌握了十三州。这岭南道到底是他的,还是岭南王的?”
“当然是岭南王的。欧阳倩的这十三州都是在贫瘠之地,钱不多,兵不勇,欧阳倩怎能是岭南王的对手?”
顿了顿,又道:“怎么?崔先生以为老夫是在谎?你想想,二十年前,欧阳倩只在寻日之间就聚兵数万。若没这么大的暗势力,他上哪去找兵?”
崔耕仔细琢磨,莫都佬的话也真有道理。岭南道的膏腴之地,是靠海的泉州、广州等地。至于内陆,人烟特别稀少。往往一个州的男女老幼加起来,才三四万。
欧阳倩能短时间内,聚拢数万精壮,那得多少州府主动配合。若他没彻底掌握几个偏僻州府,那还真不可能。就算没有十三州那么多,恐怕也相差不远了。
崔耕又问道:“现在欧阳倩还活着?他又不是官府,能让十三州的百姓乖乖配合,是通过什么法子?单靠杀人不行吧。”
“嗨,还能有什么法子?威逼利诱呗。据,他手下三千死士,地方势力谁敢不服,就会被他斩尽诛绝。他还厚赂官府,地方官对他的事睁一眼,闭一只眼。很多地方吏,甚至以为他奔走为荣。谁违逆了欧阳倩,官府那一关都不好过。”
“这都是危,那利呢?”
“对付老儿这种人,光是危就够了。对于地方大户,他才会给以大利。所谓的利就是,他手下有一支巨大的贩奴络。不知多少人从他那能买到奴婢,这十三州简直蓄奴成风……”
在莫都佬的介绍声中,崔耕也明白过来了,这“逼良为奴”也不是那么好干的。
首先,你得有货源,欧阳倩就是当地最大的奴隶贩子。
其次,你得和官府关系好。要不然,看管得再严密,也会有漏之鱼,人家去官府告发怎么办?欧阳倩提供了这个保护伞。
其次,你得有名面上过得去的理由。关于这点,欧阳倩也有办法。
他并非汉人,而是当地的蛮酋。欧阳倩会让那被迫为奴之人,写一张欠条:今借某人多少钱,多久还清。还不清的话,就为某某的奴婢。
这就是出于灰色地带了,合法,涉及奴婢之事,欠条上你得有保人,有官府的大印,这才算合法。不合法呢,人家是蛮酋嘛,自有蛮的风俗在,地方官也不愿意多事。
欧阳倩既然提供了“逼良为奴”的一条龙服务,当然深受各地土豪的欢迎。
萝卜与大棒齐下,欧阳倩彻底掌握了这十三州。
崔耕听完了,沉吟半晌,道:“所以,你无论是强卖水钱,还是强索刘三妹,都是受了欧阳倩的指使?你既不敢得罪欧阳倩,又不愿意把刘三妹推入火坑,才要让我偷偷带刘三妹走。若是我只认识普通的柳州刺史,你也不敢这么做。因为欧阳倩的势力,比普通柳州刺史还要大。正因为鱼刺史是岭南王的心腹爱将,你才觉得他有希望保护我们。”
“差不多是这样吧。但是,看上刘三妹的,并非是欧阳倩,而是他的心腹,咱们柳州的大豪林强。当初,林强看中了刘三妹,强送聘礼,非要纳他为妾。可是刘三妹宁死不从,跑到这里来落脚。她哪知道啊,这十三州都在欧阳倩的掌握之中,人家林强是在跟她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呢。”
稍微顿了顿,莫都佬眼巴巴地看着崔耕,道;“该交代的,老儿都交代了。崔先生,你赶紧带着三妹走吧。要不然他,快则明日,迟则后日,林强的人就要来了!”
崔耕却眉毛一挑,道:“不,我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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