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明军与那些被驱赶的百姓碰撞在即。短短两百米的距离,似乎一切都已经不可逆转!
然而,就在这时候,清军阵后,战鼓的节奏突变,两翼的骑兵闻讯猛然调转马头。皮鞭在马股上啪啪作响,嘶鸣声中,调了头的战马发足狂奔,一溜烟儿的功夫,在明军的视线中迅速缩小,并迅速的消失在了地平线。
失去了约束,先是转瞬的错愕和彷徨。紧接着,一声“快逃啊”的呐喊,压抑的恐惧瞬间便如决口的洪水从豁口喷薄而出。
百姓们发了疯的向两侧奔逃,试图避开眼前的那些手握着长枪火铳,随时准备对他们开火的明军。很快的,溃逃的方向便不再仅限于左右两侧,越来越多的百姓发现,此前一直在他们背后驱赶着他们的那些清军早已骑上了战马,调头狂奔,有些甚至早已消失在了那一溜烟儿之中。
一哄而散,就这么发生在了明军的眼前。原本摆出了那一副拼死一战架势的清军竟然就这么跑了,直看得那些本还在严阵以待着的明军好一阵的不知所措。
“这,这算什么?”
算起来,从划归抚标至今,已有两年多的光景了。这期间,王翰对于郑氏集团内部陈凯这一系人马也有了一个大致的认识。
由于陈凯作为郑氏集团的二号人物,且长期坐镇距离福建权利核心较远的广东,围绕着其人,以及陈凯所一手缔造的咨议局、天地会、粤海商业同盟组织所形成的利益集团已然逐步形成。但是,由于时间尚短,利益集团的凝聚力和能够爆发出的力量尚未成型。同样的,其内部权利结构也远远没有出现固化的迹象。这样的现状,对于他这等新附者乃是最好的,因为他完全可以凭借功绩逐步进入核心层!
想要脱颖而出,就必须要有自身的价值体现。只是,他对自身的了解,他很清楚论及武勇,与同期加入抚标的左协副将李光恩相比是大有不如的,更别说是那个随后带着近两千人马投效,本人也素称能征善战的第三镇总兵官马宝了。
今天这一战,于他而言,乃是他率部划归抚标建制以来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战。为了取得一个完美的表现,他素来是对麾下将士严加操练,陈凯规定的训练强度有10分,他总也要做到12分才能满意。他相信只要所部的战斗力上去了,陈凯就一定能够看得到。而这一番,陈凯没有选择那个每战必冲锋在前的李光恩作为先锋,却是选择了他,这就是一个明证!
摩拳擦掌的想要好好给清军一个好看,结果一出了赣州府的地界,探马和细作就先后报来了清军大队人马入驻的消息。吓一跳,是不可避免,但更多的还是兴奋——兴奋于清军竟然这么有眼力界儿,巴巴的跑到这里来给他送军功。
为了取得一个完美的开局,王翰摆出了抚标最为经典的阵型——据说是来自于泰西强国西班牙的大方阵。随后,清军突然驱赶百姓上阵,他亦是做出了恰到好处的应对。接下来,就等着清军在抚标的大阵面前撞个头破血流,他便可以趁势席卷北上,将先锋的作用发挥到最大。
胜利女神在向他微笑,战功亦是在向他招手。哪知道,只是一转眼儿的功夫,清军便溜之大吉了。这一顿操作,实在让人猝不及防。
在场的明军大多是愣在了当场,完全不知所措。其他人尚且还可以听候上司的命令,王翰作为此战的主将却是责无旁贷。震惊之余,脑海中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清军在诱敌,可是转念一想,若是单纯的诱敌的话,直接拉开阵势,小挫即退,岂不更加自然。哪里像现在这样,从里到外都透着阴谋的味道,就连他这样阵战经验不算太过丰富的指挥官都闻出了不对路的味道,更别说是其他抚标旗下的那些久经战阵的将帅了。
本着一个原则——不要过分小视对手的智商,王翰就越看越觉得这并不是什么诱敌深入,进而设伏的谋略。可抛开这个,又很难解释清军的奇怪举动。于是乎,他便只得一声令下,全军行戒备阵型缓步推进,同时向尚在山道中行进的林德忠报信,请求增援,不给清军以任何施展鬼蜮伎俩的机会。
“妈的,全军压上去,老子倒要看看这些不要祖宗的混蛋到底耍的是什么把戏!”
………………
明军缓慢推进的同时,带着所部骑兵为大军殿后的游击将军抹了一把额头,再看去,已是满手的水光流滑。
“还好本将反应快,否则非得被那些广东贼寇占了便宜。”
说是反应快,亦是经验使然。
最初,谁也没有预料到明军竟然真的向此处进兵,他们这支部队的抵达,与其说是求个安心,不如说是捞点儿外快罢了。正因为如此,抵达白水镇后,他们的一切行止自然也都是以捞外快为指导思想付诸行动的。
当明军突然越过边界,对他们而言显然是措不及防的。所幸,游击将军统兵多年,很多东西已经养成了习惯。哪怕是带头吃喝玩乐,同样忘不了要在关键所在派遣夜不收,以防不测。
由此,他们才能够在第一时间得到预警,大幅度降低了被明军突袭的风险。而接下来,游击将军看过了麾下那些沉迷酒色赌博的部下,深知如此的军心涣散,哪怕是对上寻常敌手也未必有什么胜算。更何况,抚标早已是名声在外——当年在赣州一战击破满洲八旗,让满清新生代名将苏克萨哈都不得不亡命逃窜。他自问还没有狂妄到了会觉着麾下的这些混账家伙能够去和八旗军作比较的,更不会认为他是能够与苏克萨哈并称,甚至是更为能征善战的“名将”。
这份自知之明亦是源于多年行伍的经验,这使得他并没有浪费哪怕一个呼吸的时间就立刻做出了决定!
然而,直接逃跑,莫说是军心不稳,就算是他也难以割舍这些刚刚到手的财货子女。于是乎,集结众将,制定计划,摆出了与明军决一死战的架势的同时,抓紧一切时间将掳掠来的财货子女装船。随后,将带来的那一千民夫,连带着镇上的百姓全部压上阵前,作势要用百姓冲击明军战阵。一方面,可以迫使明军采取更为稳妥的守势;一方面,也可以吸引明军的注意力,为接下来的撤退做好准备。
打,是绝对打不过的。既然不能送死,那么撤退就是必然。一系列操作下来,明军的注意力也确实被那些百姓所吸引,哪里还能注意到那近两千百姓的震天动地背后,抛开在镇子和码头上做准备的部下外,此间本就仅有的这二三百人的蹑手蹑脚。
撤退,同样是分批的。装船完毕,先是后队的步兵,而后是前队的步兵,最后则是负责驱赶百姓的骑兵。全军上下,早已通告了一切行动都是为了安全撤离。既然不需要和明军拼命,又能保全这些时日搜刮来的民脂民膏,托陈凯的福,当初从福建撤下来时就都是建制完整的老营头,从上到下都是打了多少年仗的老行伍,没有一个新兵蛋子,起码的组织力和执行力还是有的。其结果,便是发生在王翰眼前的那一幕瞠目结舌。
看着大手的汗水,游击将军亦是暗道侥幸——若非,他一开始便强压部下的不满,派出足够多的夜不收,从而获得了预警时间;若非,他第一时间就决定撤退,没有半点儿犹豫;若非,这次带来的部队亦是编练多年的老营头,有着起码的凝聚力和行动力;若非,对手的作战经验被他碾压,反应迟钝。这么多的若非,哪怕只要有一点出现了意外,只怕是也未必能够全须全影的撤离险地。
镇子上的大火已然开始熊熊燃烧,这是一切布置的最后一步,为的同样是拖慢明军的脚步,为他们争取更多的时间。
至于被明军发现意图,到了现在这个时间点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只要那些百姓跑光,明军占据了镇子,所有的故布疑阵都将疑云散尽。与其到了那时候再让明军得到一个后勤补给站点,远不如一把火烧了更有价值!
所部兵马已然与明军拉开了距离,那些财货更是顺流而下,直奔福建绿营的大本营新城县而去。计划实现,但游击将军不敢有半点儿掉以轻心,他很清楚抚标既然来了,陈凯肯定是有大动作的。那可是个以诡计多端闻名于世的存在,天知道这次轮到谁倒霉了。
本能的想要远离,自然是尽可能的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匆匆忙忙的赶回到了广昌县,这边还有那副将率领的一千两百战兵坐镇。报知了明军来袭的情报,哪知道那副将的竟是主张迎战,直惊得他差点儿把自己的舌头都咬掉了。
“王帅武勇,在咱们福建绿营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是,现在对手是广东抚标,那也是连八旗军都侥幸胜过一回的贼寇精锐……”
“咱们手里加一起就两千人马,就算是加上城里的那两百江西兵,也就两千两百人而已。末将在白水镇那边却是看到了抚标第一镇的旗号,那林德忠可是逆贼陈凯亲手调教出来的悍将,更别说是林德忠都出战了,后面肯定还有大军。这兵力悬殊,实在没什么胜算……”
“更何况,那些江西文武平日里那般与咱们为难,这回却突然大方了起来,实在可疑。以末将愚见,那群混蛋肯定是早已得到了陈凯即将来袭的消息,又不愿意损耗自家兵力,便哄骗咱们过来当炮灰。”
自从福建绿营寄居江西以来,他们与江西文武之间便龌龊不断。这些年下来,虽说是你死我活的仇恨不见得有吧,可是互相恶心得多了,心里面的疙瘩也不是稍微给个点儿小恩小惠就能抚平得了的。
好说歹说,方才让那副将暂且收回了立刻出兵迎战的命令。但是,那面上的神色,让游击将军仍旧觉得是他还没有彻底说服其人。于是,也只得是再接再厉。
“不瞒王帅,末将初起发现贼寇踪迹,也不是没有想过要与其决一死战,上报朝廷,下抚黎民。”游击将军此言一出,当即便引得那副将连忙转头看去,两眼之中写满了诧异二字。
顾不上腹诽,他收起心中的不悦,赶忙接续言道:“奈何贼众势大,那林德忠又是陈凯的心腹爱将。这一遭,必然是陈凯的算计。那厮,可是连洪老经略都被算计过的,实在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
陈凯有多恐怖,他们是最清楚不过的了。说起来,能够给他们以这样的感受,实在不是什么洪承畴这个背景板的关系。当年的清郑议和,陈凯作为操盘手把清廷上上下下都算计个够,几乎是兵不血刃的拿下了福建一个省的地盘。他们是直接受害者,虽说这些年一直以来都是在用各种说辞来辩解,可实际上是怎么回事儿,这么多年下来要是还琢磨不明白的话,那这脑袋里装的怕不是坨入口即化、香而不腻的脑花儿。
“咱们在这里与贼寇拼死一战,最多也就是为那些江西狗们争取些时间,倒是趁了他们的心意。可咱们呢,本就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尴尬境地,再度损兵折将,朝廷那边怪罪下来必定是没个好下场的。”
福建绿营在江西的寄居从来不是寄居蟹式的寄居于死亡软体动物的壳内,更别说是鸠占鹊巢了,他们是切切实实的寄人篱下。这样的日子过得久了,最是难免一个患得患失、怨天尤人。人性如斯,他们与江西文武之间的不睦进一步的拨弄着副将的心弦,使得他越加的倾向于游击将军的想法。
眼见着副将已有些心动,游击将军便是一鼓作气:“王帅,不是末将怨怼,朝中确实早有人看咱们不顺眼了,时时想要把咱们拆解个干净。这几年,施总兵调走,刘总兵死后所部也被调到了吉安协防,便不再归咱们福建绿营了。现在咱们就只剩下那七八千人马,若是再有损伤,提督那里怕是就更无兵可用了。为今之计,唯有与提督合兵一处,凭咱们福建绿营全军聚齐方有一战之力啊!”
兵为将有自晚明以降便是普遍现象,明军如斯,清军的绿营大多也都是从明军叛降过去的,同样好不到哪去。无非,就是上面还有八旗军这股子具有威慑力的核心力量制约着,缓缓调整,才显得要强上一些罢了。
提到提督杨名高,那副将便登时动容。他是杨名高一手提拔起来的,知遇之恩,多年的栽培,这些无不是让他将杨名高视作为如父如兄一般的存在。
陈凯的到来让他有了一种呼吸困难的感觉,往昔的武勇,他才会在第一时间想要拼死一战——能胜自然是解除了恐惧,胜不了的话自然也不需要再恐惧些什么了。然而,听过了游击将军的苦口婆心,他方才是意识到了这般处断的不负责任——既是对他自己的不负责任,更是对一手把他扶上了副将之位的杨名高的不负责任。既然如此,剩下的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邓游击,可咱们若是直接退了,只怕朝廷那边未必会放过咱们。”
“这一点不怕。”劝说成功,游击将军不由得松了一口大气:“请王帅放心,末将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想清楚了,定让旁人挑不出咱们半个不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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