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五更将至,只是和衣而卧的抚远大将军邢成彪,猛地一翻身,从那张并不十分舒适的折榻上坐了起来。
他并未招呼那两个早已候在帐外的亲兵替自己打水洗漱,而是仍旧闷声坐在折榻上,眨巴着一双不大的三角眼,又琢磨起那件令他极为烦恼的事情来。
十万大军连日急赶,刚刚到达皇陵,济王殿下的诏令便紧跟着传了过来,命他天一亮就开始发起进攻,务必要在日落前攻占圣驾所在的皇陵。
自从接到这道诏令之后,邢成彪的心中便一直惴惴难安。
实话,当初他之所以接受济王的招揽,答应助其夺位,主要还是为了想出一出久存于自己心中的那口不平之气。
他邢成彪这些年来一直驻守西部边陲,可以是兢兢业业、恪尽职守。
虽然,与大裕西部相邻的只是几个弱的附属国,并无任何兵祸之扰,但毕竟西路军的驻地皆在偏远之处,实在无法与中原繁华之地相比。
而西路军将士们平日的生活,则更是远不如京城的禁军来得舒适惬意。
所以他这位抚远大将军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够有机会回到京城,重新过上有美酒佳人的惬意生活。
其实早在五年前,他这位有过救驾之功的大将军,曾有一个绝好的机会,可以坐上京师禁军大统领之位。结果,却被郑庸那奸宦从中插手,为他自己的干儿子赵展弄到了这个肥缺。
即便皇上为了安抚邢成彪,给了他一个抚远大将军的名衔,并且将十万西路军部交由他掌管,也不能完平复他心中对郑庸父子的一腔怨愤。
更何况,伴随着这一升迁而来的,便是他从此远离京城繁华,终日蹲守在西部蛮荒之地。
所以,当他听闻赵展在一场武比中被人打死之后,邢成彪在大感快意的同时,心思不免又开始活络起来。
他觉得,这是上天又给了自己一次难得的机会,终于能够将那个禁军大统领之位夺到手中。
可是不久之后,他的希望竟再一次落空!
而这一回,击败他的人,居然是一位比赵展的年纪还轻,资历也浅得多的威远将军——宋青锋。
这宋青锋不过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虽然在津门关抗击戎军时立过战功,但与他邢大将军当年救驾的功劳比起来,可以根就不值一提。
而且这位领四品衔的威远将军,也并无像赵展那样强大的背景靠山,有一位终日守在皇上身边的大内总管做义父。
宋青锋的父亲宋行野,虽然曾是北境军的主帅,职级却也并不比他这个西路军主帅高上半分。更何况,这位宋大将军已经辞去一应军职,成了一位无所事事的闲散侯爷。
而最令邢成彪感到万分不甘心的是,为了争得这个禁军大统领之位,他还曾特意遣人至京中上下活动。
不但投其所好,给那位身兼枢密使,直接负责禁军大统领提名的左相冷衣清奉上了一份心意——一只极为稀有名贵的古砚。
而且,邢成彪还给那位倍受皇上恩宠的定亲王,也送去了一份足以令其心动的厚礼。
谁料到,此事最终却是由皇上御旨亲批,直接选定了原禁军副统领宋青锋接替大统领之职。
回京城去享受既舒适又风光日子的愿望就此破灭。
而这一次,邢成彪却是直接恨上了那位皇帝陛下。
恰逢此际,济王所遣的密使找上了他,顿时让邢成彪又燃起了希望。
因为济王向他这位抚远大将军所开出的条件便是,助自己夺位,成功之后,那个他渴望已久的禁军大统领之位便归他所有。
双方可谓是一拍即合,就此精心策划了一场准备弑君夺位的阴谋。
如今这场阴谋即将得逞,困守皇陵的那位皇帝陛下已成了瓮中之鳖,随时都会成为他邢成彪的口中之食。
然而,此时此刻,这位应志得意满的邢大将军却开始犹豫了——
当初他为了那个禁军大统领之位,确是答应了济王殿下出兵助其夺位。
但是如果在夺位之前,还要弑君……
这却是令邢成彪感到极为不安的一件事。
虽然他是行武出身的粗人,但多少还是读过一些史书,懂得自古以来弑君者都不会有什么好收场。
而且一旦被烙上了弑君者的印迹,便是终其一生也无法摆脱,永远都会是为人所不耻的乱臣贼子。
先不论后世将如何被天下人所诟骂,遗臭万年,便是在活着之时,恐怕也免不了会被那位由自己亲手扶植上位的新君,所防范忌惮。
所以邢成彪思来想去,仍是不愿为了一个禁军大统领之位,将自己一世英名,乃至身家性命都一起赌进去。
可是,如今他的八万西路军已经包围了皇陵,形同叛逆。而济王命他天明时进攻皇陵的诏令也至,他根就已是骑虎难下。
而且,除了弑君之罪他承担不起之外,邢成彪其实还在担心另外一件事。
那就是,在西路军力进攻皇陵时,那位据十分善于用兵的宋青锋,很可能会趁机率领禁军从背后向自己展开突袭。
那样一来,后果必将十分可怕。
西路军虽然骁勇,但仍是及不上禁军精锐。
再此刻西路军驻扎于皇陵四周,兵力分散,若被禁军集中于一点进行攻击,很可能会就此败退溃散,伤亡惨重。
可邢成彪的这种担心,却无法向那位济王殿下言明。
因为以他的精明老练,早已看出,这位皇上的嫡长子并不像其在世人面前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是一位能够广言纳谏的贤王。
当初,邢成彪就曾经劝过济王,先积蓄力量,隐忍待发,勿急于举事。
因为此前他便已听到了一些传闻,皇上与那位擅权的左相之间,矛盾正在日益激化,随时都有可能公然反目。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邢成彪自是劝济王去做那个最终得利的渔翁。
可惜那位急功近利的济王殿下,却是完听不进去他的这番谏言,偏要一意孤行,欲趁皇上去皇陵守孝之机,举兵夺位。
这便也让邢成彪就此看清楚了,自己在这位济王殿下的心目中,究竟处于一种怎样的地位。
这位出身尊贵的皇长子,根未将他这个武夫出身的大将军的所谓识见放在眼里。济王真正看重的,其实只是他这位大将军手中的那十万大军。
正因如此,邢成彪才更不能冒丝毫风险,给宋青锋以任何可乘之机,让其得以吞下西路军,最终令自己失去手中唯一可以与济王谈条件的筹码。
想明白了这些,这位抚远大将军不禁猛地一拍身下的那张折榻,终是下定了决心——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反正那位济王殿下根不懂军事,自己何不借机敷衍于他?
只管在表面上制造出一种力进攻皇陵的声势,而实际上仅进行规模的佯攻。这样做的好处有二:
一来,可以保存实力,随时应付禁军的偷袭。
二来,可以暂时将攻占皇陵的时间向后拖延,从而就此躲过那个可怕的“弑君”罪名。
邢成彪之所以会想到自己也许有机会能够躲过弑君之罪,是因为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东平侯严继武。
听闻此人一向好大喜功,又生性鲁莽暴烈。而他手下的东海军也是凶悍成性,残忍嗜杀。
不过,十万不善陆战的东海军,此番对上十万精锐的禁军,胜负之数应该不难猜测——
严继武绝对不会是宋青锋的对手。
但是,如今宋青锋的对手可并不单单只有一个东平侯严继武,而是还有他这位领兵多年的抚远大将军邢成彪。
宋青锋此刻可以是腹背受敌。
以严继武的鲁莽好战,必然会一开始便让东海军力进攻。
宋青锋即使再是足智多谋,遇到这样悍不畏死的对手,也不敢掉以轻心,至少要投入半数以上的兵力与之周旋。然后再寻机找到其弱点所在,一举将其击垮。
而这便是他邢成彪的可乘之机。
一待禁军与东海军展开正面交锋,他便会将那些根未投入到进攻皇陵之战的西路军主力,部集中起来,从宋青锋的背后扑上去。
这样,他就可以与严继武一起,对宋青锋形成前后夹击之势,一举将其手中的禁军彻底击溃。
击退了禁军,以严继武好大喜功的性子,必然会马不停蹄地奔袭皇陵。
而在这个莽夫的心中,应该根没有什么弑君之罪的顾忌。
恐怕他还会急于抢功,不想让这杀掉皇上的首功,落到别人的头上。
如此一来,自己既不用承担弑君的罪名,又可保住西路军的大部分实力,并以此作为筹码,最终从登上皇位的新君手中,得到那个禁军大统领之位……
就在邢成彪犹自做着白日梦之时,却忽然听到自己的帅帐外传来了一阵异常的骚动。
随后,他手下的一名亲兵便跑进来禀报道:“将军,方才景阳那边传来消息,济王殿下所在的营帐遇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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