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长安城西北的南内兴庆宫中,却是一片气氛凝重异常。尤其是在作为临时中军的兴庆宫南薰殿内,更是一时间站满了各色顶盔贯甲的身影。
作为关内招讨行营和西北行台的直属武装,凉州、灵盐朔方和右神策的关西三镇军统将作为西军主力的归义军本阵的诸位都虞侯、押衙大将和兵马使源自河陇十一州的各位番汉守捉、团练使乃至附庸十民部的剩下六位领部大人还有一些入关之后所置的杂号军序将领,几乎是心思纷杂的汲汲汇聚一堂。
在各自汇聚而成小圈子的交头接耳之间,他们都不由而同频频的望向和关注着居中上首的绳床上,那个本该早就应该现身却始终迟迟未曾出现的身影。直到一声清脆的罄响骤然敲了起来,他们才在议论纷纷的尘嚣中,重新挺胸凹肚、目不斜视的恢复到了原来屏气息声的氛围中去。
然后,仅穿着一身简素至极的紫袍而束髻免冠的宰相郑畋,也在一众簇拥之下绕壁而出就像是在他越发瘦弱而皱纹频添的身体里似乎蕴含着,让人无法直视的巨大力量和引而不发的威能一般随着走到绳床前却未曾落坐的郑畋,用目光一一扫过当场的众将,却是让人自然矮了一头来,而连呼吸都变得轻缓了。
“见过堂老。。”
“相公安好。。。”
待到一众军将争相礼毕之后,整天却没有如期落坐而下而是背手站在那里,用一种沉厚而微微沙哑的声线,让人有些猝不及防开门见山的说道:
“无需多礼了!如今岭贼已至,就在明德门内,各位可有什么章程与建言么。。”
“自当一切以堂老惟命是从,竭力以赴!某愿为先发。。”
却是右神策行营中郎将齐克俭,当先抱拳喊道:
“我要的是应敌的对策和方略,而不是临阵的勇士。。。忠勇可嘉,但并非其时。”
然而他的这一番激烈表态,随即就被郑畋给打断道:
“堂老属下以为应当先使人探明敌情因由,再从容部署具阵。。”
随着齐克俭有些灿灿然退回阵列中,又有人想起了什么一般的紧接着喊出声来:
“但在此之前,须得先行命定权责,以正人心,才能勿使岭贼所乘!”
“哦?”
郑畋平容无波的反问道:而这人却像是得到了莫大鼓励一般,继续趋身向前拱手切声说道:
“为何岭贼自蓝田峪内倾出而轻易长驱都下,期间尚有设防处处而栅寨连营,却未能阻敌几时反倒是陆续驰援的几部人马相继败亡,就连素来勇于悍战的西州回鹘藩骑也不免于难?这其中难道不是有人畏敌避战而自全,拥兵坐视之功!。。。。”
这话顿然引得在场一片嗡声纷然起来。毕竟,相对于那些在关内收降和沿途整编的杂流人马,回鹘三姓之中号称最为能战的西州仆固部也惨遭溃败,领军大将仆固俊青重伤而仅以身还的例子,更能够触动到他们身上。
然而,在场人群中首当其冲而隐为众目所指的京南防阵使李明达,闻言不由脸色一变几乎要勃然而起,却又被另一只手臂给牢牢的抓住了。他定睛一看,却是从大兄廊州都督李明振,面无表情的对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的确应将此事彻查到底,不然,由此贪生怕死而望敌闻风之辈,军中上下实在心中难安了,更无法为朝廷竭力报效。。”
随后,就有河西行营招讨兼归义军副使索勋身边,白发苍苍的元老归义军右长史、监察御史张文彻站了出来道:
然而,听到这句话之后在场诸多将领却是右大半数,都皱眉或是冷笑着隐隐骚然起来了。更有人忍不住出声问道:
“张宪台,此话怎讲呼?”
“李兵使揭举的实在好啊!如此怯敌畏战之徒,岂不是深藏我王师之中的隐忧和祸患,更当早早去除了才能后顾无忧的迎战岭贼啊!”
张文彻却是毫不犹豫道:
“要查就要彻查到底,最好就从进入京畿之后,与各路贼军开始对阵的诸多情迹开始论处好了。。”
这话一出,在场众将却是一片哗然起来了。一时间,包括之前出言那人在内的大多数军将,脸色都变得不是那么好看起来了。毕竟坐视保全实力这种东西,光是论迹不论心的话,在场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保证自己可以独善其身,而毫无沾染呢?
这时候李明振才松开手来,任由心领神会的李明达排众而出道:
“相公,京南局面糜烂,属下分内罪责难逃,还请自我河州、姑臧子弟处,开始盘查严办好了。。但有临阵脱逃之徒,还请严明军法以正人心。。。”
然而这时候,就有人站出来半真半假的和稀泥道:
“张防御,你这就意气用事了啊!河州、姑臧子弟临敌争先在前,只有当胸赴死、未曾背创而亡的勇名,又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呼?”
然而也有人不想看到这件事情就这么被轻易的含混过去,却是有同为回鹘三姓之一安西回鹘的头领统将登支叶护,忍不住阴阳怪气的开声道:
“李氏麾下的姑臧子弟固然是勇者勇矣,但是对于旧日宿怨也是未曾心慈手软的吧!”
“登支小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明达身边的一名年轻军将不由怒声道:
“就是这个意思。。若有机会见死不救,难不成尔辈还会不计前嫌么?莫要悻然做态了。。”
登支叶护却是毫不客气的反驳道:
而登支叶护的这句话,就像是一下引爆了某种禁忌的话题和一直被压抑的矛盾与情绪霎那间就就变成了一片相互破口大骂的人身攻击,以及面红耳赤的激烈争执和翻旧账式的争相斥责起来。霎那间各种新仇旧怨,各种的恩怨嫌隙,都仿若是要在下一刻,以刀兵相见的方式一并爆发出来。
直到上首那个一度被忽视的声音重新响起:
“够了。。”
他们才恍然大悟的忙不迭停声下来,而参差不齐的齐声告罪道:
“但聆堂老的训示。。”
“老夫要的是临敌的对策,可不是听你们妇人一般的争衅于市。。”
郑畋冷眼看着这些国家栋梁、朝廷支柱们,慢条斯理的一字一句道:
“属下失礼了,还请相公责罚。。”
这些栋梁支柱们却大都不敢与之对视,而继续垂手俯首告罪道:
“责罚你们?,责罚你们又有甚用?难道能够替我退敌、破敌,分忧当下么?”
郑畋却是继续冷声道:
“堂老,臣仆以为,虽然岭贼已在城南,然当下更以全力击破当面的黄逆残贼为先。。”
这时候终于有人想起来了正题,而小心翼翼的开声道:
“此话怎讲。。”
听到这里,郑畋一成不变的脸色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却发现对方乃是西军入关之后,收拢当地逃散躲藏的泾原兵残余再度武装和重编而成,已故泾原节度使朱枚旧部出身的径州刺史团练使王行瑜。
“堂老明鉴,可晓岭贼如今入关又是所谓何事呼?”
在场职介几乎是垫底的王行瑜,也得以从人群最派的边缘处走上前来,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谨小慎微的道:
“自然是为了救援那黄逆的伪朝了。。”
在场众将之中却是有人不以为然的插口道:
“臣仆以为,这只是其一,然岭贼素来自成一体著称,而于贼中行事亦是无利不往的,”
王行瑜却是不紧不慢的道:
“因此臣仆人为,此番如此急切救援黄逆,更是为了承袭和接纳伪朝的名分所在啊!毕竟于关东地方,更有大量伪朝留下的旧属,又有从贼名分的藩镇十数家,这才是岭贼不惜兴师动众、劳顿远来,也要图谋的所在啊!”
听到这里,在场的众将也不禁对于这位貌不惊人,甚至有些鄙陋的王行瑜,多少有些刮目相看的意味。而郑畋亦是点点头以为姑且的认同之意而郑重开声道:
“如此当为持中论,接下来各军将士,当以催破黄逆残余,破败岭贼图谋为当先。。。。”
只是在诸多布置下去之后,看着这位离去时似乎有些步履蹒跚的大唐最后名相,及其鬓角和而头上越发明显的霜白颜色和深陷的眼窝,终于有人意识到这位仿若是一切尽在掌握的郑堂老,终究还是有所他无能为力或是人有穷尽的另一面。
而亲眼目睹着当场闹剧的郑畋心中,也未尝一丝丝的悲凉和哀然,自己身边尽是这种各怀心思的强雄武夫居多,而能够托付心思和信任的闳股之谋却是少的可怜。以至于他贵为大唐执领政事堂的宰相之尊,也只能如履薄冰的与之周旋和软硬兼至的驾驭着,不然一不小心就要身受其反噬。
然而这种负面情绪很快就被他果断而坚定的抛在了脑后,毕竟他已经是将近花甲之年了,再加上这些年劳心竭虑的奔波往来,身体已然大不如前而不知道还剩下多少所约可活了。因此,如今他唯一的执念,就是在剩下的岁月里能够有幸见到天子圣驾,重临两京而已。
就像是呼应着他的心情,下一刻就有人来秘密禀告道:
“丹凤门处来报,那位黄宫保,已然成功进入北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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