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间,状师接到了妻子打来的通讯。
“你在呢?”玉简对面,女人的声音是温柔的,却也掺杂着淡淡的沙哑,好似时刻笼罩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嗯,没什么事,就是问问你,今天是萤萤的生日,你晚上回不回来陪我们一起吃饭?”
“我倒是无所谓的。”接着,妻子又似是自嘲的叹了一口气,“反正我知道,在你心里,永远都是工作比我们这个家重要。但是,孩子想让你回来她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还眼巴巴的问我,爹会不会回来,你让我跟她说什么好呢?”
“平时你答应她的事,有多少都因为工作忙给推了,孩子一年到头就过这么一次生日,你自己考虑着吧。”
回去?状师看了眼桌上堆积如山的案卷,辩护策略到现在都还没有眉目,别说是今天,恐怕接下来他天天都得加班了。
“小萤,不是刚过完生日么?”一边继续翻看着刑法书,他也有一搭没一搭的敷衍着,“她同学好像还送了她一个很大的变形金刚?”
“那都是去年的事了!”妻子说话的音调顿时高了几分,埋怨之意尽显,“哪有你这样的父亲,孩子的事你一点都不关心,我看你,你就连孩子明年要考高等部都不知道吧?”
“我记得,小萤成绩一直挺好的,”状师微皱了皱眉,拿过一支笔,在相关法条上圈划了一下,“在班里一直考第一,不用咱们操心。”
“能不能回去我这得再看看啊。一大堆事呢,不一定能忙完,你们要不就别等我了。”
“行你忙吧,你就忙吧!”妻子的声音颤抖起来,透着种压抑的愠怒,“你成天忙工作,把你自己的名声都给忙臭了!这么多年了,你代理过的那些当事人,有几个是好人?你不惜弄虚作假的去帮他们争取轻判,就为了挣那么几个钱,连累我跟孩子也被邻居戳脊梁骨你干那些伤阴德的事,你就不怕报应在我们身上么?”
“你是不是以为自己特别了不起呢,金牌大状师,还是盛元集团的首席法律顾问,别人看见你好像都客客气气的,但你知道人家在背后都是怎么说你么?说你要钱不要脸!”
“哎,你这事儿啊,我得跟你好好说道说道。”状师将听筒换了一只手,涉及到自己的事业,他明显是要重视多了。
“不管被告人他犯下了什么罪行,请状师辩护都是他的正当权利,任何人无权剥夺。就算这个案子实在没有人接,县衙也会分配一位状师去给他辩护,这件事是总要有人做的。”
“你觉得帮好人打官司名声好,其他状师也是这么觉得,那要是所有人都争着去接一方的委托,另一方要怎么办?还是有人不得不接下来。同样的付出努力,一方得到赞誉,另一方挨的都是骂名,你觉得这公平么?”
“我所做的,正是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做的事。我是在为职业牺牲你知道么?”
“既然我已经接下了一方的委托,我自然就要全心全意的去为他争取利益,不管我心里是怎么看待他,我也不能反过来帮着另一方,对他落井下石。我能做到把情和理分开,不为私人感情影响辩护立场,这恰恰是证明了我的职业素养啊!”
他说得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好像现在他面对的就是一场审判。
“行了行了,你别把你在公堂上那一套带到家里来,我听不懂,啊,我也不想听。”妻子不耐烦的打断了他,“萤萤那边,你自己告诉她你回不来吧,别什么事都让我替你扛着。我还要做饭,就先这样。”
“啪”的一声,通讯被挂断了。状师略感无奈的摇了摇头,也将传讯器放回了原位。
和很多大男子主义者的思想一样,他一直认为男人最重要的就是拼事业,只有事业有成别人才会尊重你。至于家庭,就是个歇歇脚的地方,是个“战略后方”。所以这个后方一定要稳定,不能给自己添太多麻烦。
他和现在的妻子是相亲认识的。那时,他就抱着“娶妻娶贤”的心态,只想找到一个能替自己打理好家庭的女人,至于漂不漂亮,那倒是无所谓的事。
也许是他运气好,没相亲几次,就遇到了一个令他满意的对象。长相漂亮,又温柔贤惠,在学院里做音乐导师。虽然性格稍嫌内向,但对他来说,这就足够了。
他的职业性质,决定了他在工作时间要做大量的交流。在外面说的话就够多了,他也不想再找一个多么活泼的妻子,还得自己额外花精力去哄她。就这么话不多,埋头做做家务,相夫教子,就挺好。
妻子对他也很满意。他那种侃侃而谈的精英气质,原本就是很吸引异性的。两人只是简单约会了几次,就敲定了关系。
或许也是做惯状师的原因,他有个在对话中寸步不让的习惯。你的观点跟我不一致,而我觉得我是正确的,那我就引经据典,一点要驳倒你。这样的作风,在恋爱中是会给人很大压力的,有那么句话说“跟女友吵架吵赢的男人,最后都单身了”。
但妻子果真是性情柔顺,不管他怎么争,也从没跟他红过脸,大多都是顺从了他:“你说得对。”这无疑是令他很满意的。
他们婚后第一次吵架,却是跟他的事业有关。
当时他接了一个案子,为一位犯罪嫌疑人辩护,妻子知道原委之后表现得格外激动,她说这起案子的受害者就跟咱们的女儿差不多大啊,你怎么能为一个那么丧尽天良的人辩护呢?
一开始,他还耐心的跟她解释,但向来温柔的妻子这次却不依不饶,一直在重申受害者是多么可怜,罪犯应该受到最严厉的法律制裁等等。他渐渐开始烦躁。
他搞不懂妻子怎么这么感情用事,就跟那些能够轻易被舆论蛊惑的愚民是一样的。看到点事就破口大骂,看到点事就伤心落泪,他没有耐心再跟她说了,直接带上案卷去了办公室。
在他的努力,和一些偏门手段的配合下,他打赢了这个案子,判决结果比媒体预料的都要轻。他在外面跟几个朋友好好庆贺了一番,但回家之后,妻子却是几天都没跟他说话。
有时妻子还会默默落泪,念叨着:“如果有一天是我们的女儿遇害了,只要给你足够多的钱,你也会去为凶手辩护的是吗?”这个女人好像突然就钻起了牛角尖,在她心里当真将受害女孩与他们的女儿画上了等号,这让他觉得莫名其妙,也让他觉得可笑。
经过这件事,让他意识到自己跟妻子三观不合。他更看重利益,而妻子更看重“正义”,在这一点上,他无法说服妻子向他靠拢。
不过除此之外,妻子的确还是贤惠的,所以他并没有想过离婚,只是今后和官司相关的事,他就很少再跟妻子说了。
就这样平静的过了几年后,随着他的名声越来越响,经手的很多官司都上了新闻,妻子是想不知道也难。而这些案件,大多是些相当恶劣的刑事案件,这就又捅到妻子心肝了,她又开始心疼起了受害者,埋怨自己没有良心。
甚至还有一次,那一次他们吵得最激烈,妻子流着眼泪说,我当初愿意嫁给你,除了看中你这个人之外,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出于对状师这个职业的好感。在我心目中,状师应该是为受到冤屈的人伸张正义的,状师应该是伟大的,不是像你这样,助纣为虐,帮着权贵颠倒黑白的!
她说,你知道吗,你真的把我对这个职业的崇拜,完完全全都毁灭了。
那是她对他说过最重的话。
那时他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也许三观不合的两个人,就是无论怎样都磨合不到一起的。
这些年,他眼看着妻子变得越来越憔悴。从一个文静天真的少女,一天天被婚姻累积的失望磨损成了黄脸婆。
他的事业一直在走上坡路,他春风得意,越活越年轻,妻子看上去却是越来越沧桑。不过,她依然是贤惠的,她还是尽心尽力的做好家务,她把生活的重心,更多的倾移到了女儿身上。
丈夫已经让她失望透顶,女儿成了她唯一的精神寄托。如今除了女儿的事,他们几乎就说不上几句话了。
女儿像她,善良,单纯,成绩也非常好。只有去开家长会的时候,妻子脸上才会重新焕发出光彩来。
日子就这样流逝着。他们两个都没有想过离婚。
对他,是嫌麻烦,懒得再找一个了。而对妻子,她的家庭教育是很古板的,如果夫妻感情不合,家人会直观认为过错在她。连她的母亲也一本正经的给她说教,告诉她女人就该以夫为天,一定要对丈夫好。
在这样的家庭出身的她,想要自主离婚完全就是不可能的事。
如今唯一能够将这两个同床异梦的人联系在一块的,大概就是他们的女儿了。女儿很依赖他们,他们也希望能给女儿一个完整的家庭。就这么凑合着过下去吧。
顺手捏了捏鼻梁,状师正准备继续工作时,他的助理忽然敲门进来,给他送来了一封信。
那是从监牢寄来的,并且是他曾代理过的一位当事人,盛则其寄来的。
他在信里说,他最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是他做梦梦到的。现在他无法确定她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但他这次是认真的,如果能找到她,他愿意一辈子对她好。
他还在信里画了图,是一个女孩的轮廓,拜托自己在外面帮他找一找。
看着他的信,状师止不住的发笑,连妻子带来的压力都冲淡了几分。
接过那么多案子,他还是很会看人的。从一开始接触盛则其他就看出来,他还真不是那种穷凶极恶的罪犯,纯粹就是个被惯坏了的任性的孩子。他的很多想法特别单纯,单纯得让人觉得有趣。拿这次来说,他会真情实感的喜欢一个梦中女孩,就正是单纯的体现了。
那个时候,虽然自己跟他说过,公堂就是战场,他们之间就是类似于战友的关系,但要说得更现实一些,倒不如说他们只是相互利用的关系。
他要利用自己帮他打官司,而自己也要利用他,赚取酬金,打响名气。而他们,也确实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对自己来说,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当事人,唯一有点特殊的,就是他还是自己老板的儿子。
没有想到,在结案之后,他却是很信任自己,把自己当成了值得依赖的长辈,很多不愿意跟盛总说的事,他都愿意写信跟自己说。
他还很细心,当初自己只是随口提过一句给女儿过生日,他就记住了这个日期。到了下一年,他特地卡着时间寄来了信,祝他的“小妹妹”生日快乐,还给她画了以生日为主题的画。
画很漂亮,他年年都画,在自己家里已经堆了很多封。女儿看过画之后很喜欢他,也想要试着给这个“素未谋面的哥哥”回信。但妻子反对,她对他的当事人没有任何好感,也不希望女儿跟他们扯上什么关系。
所以,这些画就成了他和女儿共同的秘密。他会悄悄交给她,女儿也会在自己房间里藏好。妻子大概也是知道的,但只要他们不在她面前明着提起,她就眼不见心不烦。
现在状师看了几眼他画的“梦中女孩”,也不知怎么的,这女孩还真有点眼熟,好像是在哪里看见过的。但他也没空去详细查,有那时间,还不如多查几个同类案例。反正过个几天给他回封信,告诉他自己努力查了,没查到,也就是了。
说起来,既然今天是女儿的生日状师忽然想到什么,再将信翻到后面,果然他还是保持着每年的传统,画画祝小妹妹生日快乐。
一个外人都能记得女儿的生日,年年祝福,自己反倒不记得,似乎确实不太合适了在心头闪过这一丝微妙的愧疚后,状师再打量了一眼桌上的文件,思索一番,终于决定收拾公文包先回去。
大不了接下来就多加几天班,女儿的生日,毕竟是一年就只有这么一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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