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林盛,春水生,溪清澈见底,溪中圆石光滑无苔,片片桃花落入流水,随着细浪打着转儿渐行渐远。 一片芳菲桃林之下,拱起一大一两个简陋土坟。王昭祚一身白衣,半蹲在坟前,他手中提了一坛酒,面前摆了三个白色酒杯,正斟着酒。 只见坟前竖起两块石碑,碑上分别刻着“沉璧之墓”和“大黄之墓”。 “我来开封的第一就遇到了你们——”他将坛子里剩下的酒提在手里,仰头倒灌,靠在一颗桃树上,望着两座土坟,“那时候,我虽无助,却好歹是赵王之子,本以为你们什么都没有,是我救济了你们!到最后,原来什么都没有的是我——还妄图给你们平安喜乐——” 他一口口灌酒,渐渐心伤神迷,两眼周围泛起红晕,身子沉沉倚在桃树下,风吹桃瓣,竟恍然如玉山之将倾,似谪仙之临世。 “这几年,生死共度,不离不弃的也只有你们!” 他一口口独自灌酒下肚。 “受人白眼,忍气吞声,你们从未有过怨言!临了,我什么都给不了!” 酒兴渐起,他高举酒坛,望着悠悠苍,口中吟道:“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鼓角揭嘉气冷,风涛动地海秋。东南永做金柱,谁羡当时万户侯!” 这是一位名唤贯休的诗僧所作之诗,是献给吴越王钱鏐的,王昭祚是从空凡大师处闻得。他当时听到那句“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不禁拍案叫绝,胸中一股男儿豪气如气贯长虹,喷薄而出,当即在佑民寺的庭院中练起剑来。 如今诵来,凄凉更甚,他于是苦笑一番:“如今是满堂花醉三千客,更无一人是知音了!”着举起酒坛朝墓碑敬酒,眼神迷离而坚定:“我一定替你们报仇!” 心楼一如往日,迎宾送客,觥筹交错,酒香盈盈。蒋玉衡透过米白透薄的窗纸,看到外面一派热闹的景象,心痒难耐,转身坐到独孤成身边,抓着他的手臂撒娇:“独孤兄,我们别缩在这儿了,出去走走好不好?” “再等几日!余伯伯了,我们不能再冒失!” “余伯伯余伯伯,他就是胆!”蒋玉衡高撅起嘴,双手托着两腮,一脸不高兴:“要等多少啊?我们在这屋子里已经快闷死了!” “喝口茶!” “不喝!”她把脸一甩,眼睛滴溜溜地转,“不如我们想个法子将功补过,挽救这盘棋,那就可以随意进出了!” “什么法子?” 她想了想,笑着问独孤成:“大王现在最烦心的是什么事?” 独孤成略一思量:“潞州之战!” 万芳楼是开封城的妓院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家,若不是沉璧,王昭祚自己都觉得他绝不会踏进一步的。如今沉璧一死,万芳楼里里外外没了主心骨,更显颓丧。 王昭祚手中托着一袋银子,正给一群姑娘分发:“你们各自有家的回家,没家的找个地方安家,别再干这营生了!” 她们有的领过银子之后,道了声谢,便背着包袱出门去了。而另几个却呆站在一边迟迟不动,其中便有慧。 “怎么还不走?” “驸马爷,我们不想走!”慧含泪回道,“您和沉璧姑娘对我们那么好,沉璧姑娘不在了,可是驸马爷您还在,我们——” “别傻了!”王昭祚低头笑了笑,把银子递给她们“拿着银子好好过安稳日子去!” “如今这世道,哪还有安稳日子过?” “就是!我们愿追随驸马爷左右,为沉璧姑娘报仇!”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各个脸上都露出不平之色。 王昭祚心头一热,随即冷静下来,问慧:“当日果真是你让蒋成去端鱼羹?” “是!我见他去了许久都没端来,才出去寻他的!若我没有出去寻,姑娘或许就不会——”她着哽咽起来。 王昭祚不好再问,叹了口气,拱手作揖道:“多谢各位美意!只是在下已经害了沉璧姑娘,不愿再看到有人因在下而命丧黄泉,还望诸位见谅!经此一别,有缘再会!” 他转身出了万芳楼,头都不曾回。人花街柳巷最是无情,如今看来,这儿倒比那深宅大院有情有义多了! 他与安阳公主本就不合,外人只当是他在外寻花问柳的缘故,其实他与沉璧之间一清二白。只因他知道这门亲事是朱温与他父亲王镕之间的一场交易,他恨自己无能为力,也恨安阳公主回乏术。 一开始他可怜自己,也同情安阳公主。可久而久之,这份同情里渐渐生出不屑和厌恶来。他不出因何厌恶,或许因她是朱温的女儿。 他恨朱温,更确切地,他从心底鄙视、厌恶朱温。 祖母去世和沉璧之死后,他对这对父女才真正找到恨的理由了。于是他更不愿待在公主府里,整整地往外跑。 他信步逛到一个担货郎的担子前,上面摆满了各种粗制的珠花和簪子。的时候,他和二弟王昭诲总是花几个铜子买一朵珠花,缠着祖母问为什么他们没有妹妹,如果有妹妹就可以买花给她带了。祖母听了这话笑得嘴都合不拢,祖母也带珠花,他们于是买了许多珠花插在祖母头上。 他拈起一朵珠花,痴痴笑着。 “客官买一朵?我这珠花都是自家一针一线做的,牢靠着呢!”那担货郎一脸期待地望着他。他这才反应过来,丢了几个铜子,正要转身走,突然看到一群官兵围上来。 那担货郎吓得挑起担子就跑,见不是来抓自己的,才慢慢放缓步子,朝这边望着。 官兵将王昭祚围起来后,人群里转出一个人,正是朱友珪。他笑眯眯地打马上前,俯身扬鞭指道:“驸马爷,别来无恙啊!” “郢王殿下,这是何意?” “做我朱家的驸马还不够吗?野心够大啊!” “你什么意思?” “见了父皇你就知道我什么意思了!”朱友珪回马一扬,“带走!” 于是上前两个士兵把王昭祚押着带走了。剩下那夺珠花被众人践踏。 几个万芳楼的女子还未走远,在人群中见此景象,禁不住跟着官兵的步子一路呼喊:“驸马爷——驸马——” 蒋玉衡和独孤成易了容也躲在人群中,面面相觑。又忽然看见那一路呼喊的女子中有一个正是慧,独孤成一时欣喜,正要上前与她话,被蒋玉衡一把拉住。 “你没看见她是王昭祚的人吗?” “可——她她只是沉璧买去的丫头——” “那王昭祚被抓,她那么着急做什么?”蒋玉衡白了他一眼,趴在他耳边,“独孤兄,人‘英雄难过美人关’,你不会是喜欢上她了吧?” “你别瞎!”独孤成每次害羞,耳朵都会红,像女孩子一样。 蒋玉衡于是故意笑道:“再了,她也算不上多大的美人啊!还没有我美!” “你?”独孤成故意想气她一把,把手搭在她肩上,将她转过来又转过去,摇摇头笑道,“你个屁孩,什么美不美的!” 他转身走远,蒋玉衡低头望了望自己的手脚,追上前去:“等我长大了,肯定比她美!” 她越追,独孤成越跑,越跑,越追,俩人在街头一路跑跑笑笑。 而牢内,王昭祚虽没有穿囚服,但蓬头垢面,一间肮脏阴暗的牢房,潮湿的茅草上几只老鼠肆无忌惮地爬来爬去,如入无人之境。牢房靠壁只有一个单炕和一张破木桌,木桌上摆了一只破嘴茶壶和一只粗瓷碗。 木桌过去,便是一个尿桶,多未倒,骚味难闻。王昭祚久居其中,却面不改色,只一心静坐沉思。 “公主,这边!”突然一个狱卒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接着听到一阵脚步声,脚步声停在了王昭祚的牢房前,又有一阵钥匙碰撞的声音。 那狱卒打开锁链后,推开牢门:“公主请!” 王昭祚一双眼无精打采地望着安阳公主。她最爱穿红色,今日来牢探望,本该低调行事,可她偏偏穿了一件大红的披风。 她迅速地扫了一眼牢房,又望着他,这几,他瘦了许多。 “我已求过父皇,只要你肯服软认错,父皇不会真要杀了你的!”她几乎是在哀求。 看着她如今这副低声下气的模样,他不由得又想起她从前的趾高气昂,尤其是她望着沉璧尸身时的嗤之以鼻。他实在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差地别的两面。 “昭祚——”她很少这样唤他,也极少露出内心的柔情。 王昭祚却从未以柔情相待:“我死了,你便自由了!何必替我求情!” “我已经嫁给了你,要自由做什么?”她双眸带泪,“难道为了一个妓女,你就这样自暴自弃,这样心灰意冷吗?” 王昭祚缓缓抬头,冷笑:“我何时心灰意冷?是你父皇把我抓起来的!” “可你知道那是因为你父亲和你二弟对父皇不忠,父皇才——”她不愿提及王昭祚质子的身份,于是又把话咽了下去,“父皇了,只要你好好劝劝你父亲,只要你们一心归顺,他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一缕春阳从高高的窗外投进来,在这片阴冷黑暗里显得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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