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扶云殿前柳亸云低,初夏的蝉鸣不似深秋那般嘶哑、苦涩,稚嫩的鸣叫为夏天添了几分活力,仿佛还带着春夏的青色。黄云换了一身浅绿的衣裳,依着浅浅碧波,面容清新,仿如不经世事的少女。她一手托着碧荷瓷碗,一手伸进瓷碗里抓些鱼食撒向池中,成群的红鲤争先恐后而来。
在她身后两三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垂着头的宫女。
瓷碗中的鱼食见底,黄云抓了个空,水池中的鱼群将头冒出水面瞧了瞧,许久没有等到新一轮的施舍,便一哄而散了。水面复归平静,铜镜一般,映出黄云痴痴出神的面容。
“云姐姐想什么呢?”
黄云一惊,回头一看,身后的宫女不知何时变成了况七娘。
“七娘?你什么时候来的?”
“嘘!”况七娘将手指轻轻靠在自己唇上,四处查看一番,继续弯腰露出恭敬的模样低声道:“早就来了,见姐姐一直在喂鱼,没敢扰了姐姐的雅兴!”
黄云向她挪了半步,想抓住她的手,况七娘却随之往后退了两步,始终与她保持着距离。黄云这才会意,见四周无人从,才低声道:“你怎么敢约我就在这扶云殿见面,太危险了!我出宫并不难!”
“出宫才危险!”况七娘道,“姐姐唯有不踏出扶云殿半步,才不会惹人怀疑。”
黄云越发好奇了:“你说有重要的事要我做,什么事?”
况七娘眼中顿时露出奇异的光彩,她知道,这一天,不管是她,还是眼前的黄云,都等了太久太久。
“朱温的死期到了!”
垂柳如碧绿的珠帘,掩映着美人冷香。
“胭脂醉?”黄云清澈的双眼中闪出丝丝腥红。
“没错!六方春不仅汇集了富春、若下春、土窖春、石冻春、烧春、梨花春这六种名酒,更重要的是有一味胭脂醉,这是沉璧姑娘秘制的,混入六种酒中,鼻子再灵的人也闻不出异样。混了胭脂醉的六方春,遇胭脂则起药效,胭脂味越浓,药效越强!”
“什么药效?”
况七娘的眉梢划过一丝阴冷的轻蔑:“春宵几度,意乱情迷。朱友珪给他老爹送了那么多美人,听说还有特意从契丹花了重金买来的,不就是想让朱温死在美人怀里吗?”
黄云突然觉得一阵恶心,几声干呕,倚在柳树干上。况七娘忙上前为她抚背:“姐姐别误会了,我并没有要姐姐去做这件事的意思。姐姐只需把胭脂醉哄朱温灌下,而后躲得远远的就行!扶云殿里美人如云,总有一个会让朱温一命呜呼。”
“可——”黄云皱起眉来。朱温好色人尽皆知,只是近来他似乎慢慢觉得力不从心了,竟一连打发了好几个美人出去。或许人到大期将至之时都会格外惜命吧!
“若此计不行,那——”况七娘看出了黄云眼中的担忧,只是余下的话她难以启齿。
“你说吧!”黄云自然也看出了况七娘的难言之隐,她楚楚眉眼异常平静而坚决,“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舍不下做不得的?”
“云姐姐——”况七娘再顾不得许多,紧紧握住黄云冰凉的手,内疚地低下头去,“我知此计凶险,只是若非姐姐,其他人只怕不会让朱友珪动怒而起杀心!”
黄云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她分不清这是兴奋,还是害怕,是惊诧,还是失落。
马车出了巍峨的宫门,驶过热闹的街市,终于缓缓停在均王府的门前。朱友贞率先下车,而后伸手去扶身后仍是一身宫装的况七娘。况七娘却装作没有看见,冷冷地从一旁跳下,径直往均王府里走去。
一路穿过庭院走廊,小厮丫鬟们都低着头绕路而行。朱友贞到了自己府里,终于可以放下防备肆意欣喜一番:“七娘,倘若此计真的一举成功,他日我登上帝位,你就是我最重要的女人,我一定封你为贵妃,与你一生一世在一起,再也没有人能把你我分开!”
况七娘没有回答,只冷冷一笑,继续前行。
“你不信我?”朱友贞问。
“狡兔死,走狗烹,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藏于内心的心事一旦被人当面戳破,总是有些心虚的。朱友贞心里一阵慌乱,而后竟有些恼了:“那么你背叛我父皇,也是为了‘狡兔死,走狗烹’这几个字吗?”
况七娘冷若冰霜的脸上浮起阵阵厌恶与仇恨,这种仇恨让朱友贞又嫉又恨:“莫非真如传闻那样,你当真是为了李祺那个孬种才背叛父皇,背叛我大梁?”
况七娘迅疾转过头来,她脸色铁青,双眸无色,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道:“你有什么资格侮辱他?”
朱友贞听见这话更是怒不可遏:“你果然是为了他?”
况七娘不作任何解释,关于祁王这两个字,关于祁王这个人,没有必要跟这种人作任何解释。这是永藏于自己心底的白月光,没有人可以践踏,也不需任何人去欣赏。
朱友贞却突然停住了步子,他怔怔望着眼前这个曾对他笑颜大展的女子,他知道,过去了的永不会重现,哪怕她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
“所以你只是在利用我?利用我去暗算朱友珪,利用我杀了我父皇。”
“这难道不是均王殿下最想做的事吗?”况七娘缓缓回头,冷眼蔑笑。
“然后呢?接下来,你是不是还要杀了我?”
况七娘用一种明知故问的眼神看着他,这眼神里满是嘲笑和讥讽,满是挑衅,她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嗤笑道:“均王殿下突然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怎么,良心发现了?那你收手啊!”
煮熟的鸭子岂能让它飞了!朱友贞慢慢捏紧自己的拳头,他于心不忍,但更不能将自己置于险地:“七娘,你不要怪我!”
说罢,他大喝一声“抓起来”,突然十几个身强体壮的大汉从亭廊顶上跳下,将况七娘重重围住。况七娘望着一步步往后退的朱友贞,并没有丝毫惊讶,反而泛起一种不出所料的轻松。
从来没有期盼过,便不会失望。相反,她利用她,想杀他,而他也恰巧想杀她,内心才没有相欠的内疚。
“怎么,狡兔还未死,均王殿下就迫不及待了吗?”
朱友贞望了一眼庭院里杏花树旁的秋千架,不由得感叹:“你变了,我也多年不再相信过什么爱情了!本以为你回来,会好一些,可——”
“别惺惺作态了!”况七娘突然懂得了黄云的恶心,“纸是包不住火的,你想杀人灭口,只怕不会如愿以偿!”
朱友贞索性收起了自己不合时宜的伤感,换上一副冷峻面孔:“你放心,我现在还不会杀你!王昭祚一个丧家之犬,应该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吧?你们之间,是谁在牵桥搭线?”
况七娘别过脸去,拒不回答。
“你无故消失,多年后突然回到开封,现在又是为谁卖命呢?”
况七娘紧闭的双唇突然微微颤抖,她的眼里满是怒火和恨意:“为祁王殿下!”
“他已经死了!死了八年了!”朱友贞突然咆哮起来。
“是你们杀了他!”这是朱友贞第一次看到一向寡言少语的况七娘这样歇斯底里,她眼中的锋芒让朱友贞觉得如此陌生,“八年,哼,难为你还记得!八年前,白马驿血流成河,九曲池满池尸首,天怒人怨!就算把你们千刀万剐,也难以平民愤!”
“成王败寇,古来如此!”朱友贞自知理屈词穷,于是避而不谈,只道:“你不说我也自然会查清楚!”说罢,他扭头吩咐道:“把她关起来,不必看得太紧,然后把消息悄悄传到王昭祚的耳朵里,看看来救人的会是谁!”
他志满意得地大步离去,却不知这个消息已经不必他去费力了。均王府茂密的槐树枝叶间,闪过一道刺眼的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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