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 李瑜、孙大与陈毕三人求见, 说是想给公主献礼,说些吉祥话。”
上元夜,太平公主府宴会进行到尾声,有侍从前来悄声禀报。太平闻言, 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
“礼物让他们留下,人打发走。这都来了多少趟了, 真是难缠,下次一律拒之门外。”
“喏。”
此三人, 都曾是武皇身边的内侍,与控鹤府关系密切。武皇安排给控鹤府做得诸多腌臜阴暗之事,他们大多参与过,包括伤害秦怜一事, 也是他们参与消息传递,内外协调的结果。他们在武皇大行后失宠, 被宫内其他新晋的内侍取代,遗忘在角落里,过着落魄的生活。他们想到太平与武皇的关系,故而想要来投靠太平, 重新得势。但是太平懒得理会这三个人, 他们来了无数趟,太平都拒绝见他们。只是这三人始终不死心, 大约只要太平在一日, 他们就会努力争取一日。
漏壶走到了将近酉时, 最后一轮祝酒即将来临。侍女们鱼贯列队涌入宴会大厅,呈上新一轮上好的佳酿。就在此时,陆义封忽而从侧后方来到尹域身边,低声道:
“大郎,刚接到西北传来的急报,已找到秦怜下落,她被人裹挟逃亡,千羽门正在奋力追击,情况紧急。”
尹域闻言心中顿时一紧,低声道:
“你等我一下,一会我与你一起去长安总部处理此事。”
陆义封点头。
尹域立刻转身对太平道:
“我有急事,要立刻出府去处理。”
太平眉头一皱,轻声道:
“什么事?说清楚。”
尹域急中生智,道:“有人来报,宫中有异动,点名要见我。”
太平心中一凛,道:“可需要我派兵马给你?”
“不用,我去判断一下消息的真实性,很快回来。长安城中还没什么人能伤到我。”
“千万小心。”太平叮嘱道,随即看了一眼陆义封,道,“你好好保护驸马。”
陆义封谦卑颔首称是。
尹域悄然起身离席,与陆义封一道从宴会大厅的后门走出,往太平公主府的侧门而去,那里车马已备好,就等尹域出发。
尹域一路匆匆穿廊过院,夜色暗沉,凛然寒冷的空气穿透她身上厚厚的外袍,刺入皮骨,使得她不禁打了个寒颤。隐约间似乎闻到了焦油之味,她蹙起眉头,看了一眼左前方提灯的陆义封,道:
“咱们这灯用的什么油,怎么如此刺鼻?”
“不知,管事似乎刚进了一批新油,味道都不大好闻。”陆义封回答道。
尹域没再追问。两人步速极快,很快就来到侧门附近,夜色下,尹域借着微弱的灯火看到了一个提灯的人影立在侧门旁。那是个女子的剪影,长发披肩,身着一件雪白的狐皮斗篷。走近了,才看清是安娜依。她淡棕色的发在夜色里倒也十分显眼,碧绿的眸子在泛黄的灯火照耀下,显出奇异的色彩。见到尹域来,她微微躬身行了一礼,一言不发。
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将尹域包裹,当她跨入车内,最后从车窗回首暗夜中的太平公主府时,仿佛落入了粘稠的松脂之中一般,逐渐窒息沉沦,竟让她一时有些喘不上气。她无法预料,这是她最后一次回望太平公主府,也是她最后一次穿梭于长安的街道。
长乐坊前往位于东市附近的千羽门总部,只需一路笔直往南。马车在夜色内匆匆行驶,经大宁、安兴两坊,忽而转向往东,钻入小巷。尹域顿觉不对,然而为时已晚,一柄寒刃斜刺里从车厢外扎入,尹域避之不及,顿时中招,被刺中右侧肋下。她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抬手去腰间拔刀,忽的反应过来她走得太过匆忙,竟然将鸿鸣刀落在了府中。她咬紧牙关,抬手一按车厢壁,强行拔出扎在自己肋下的利刃,向左侧倒去。彼时,还有一人与她同乘,此人就是安娜依。她正无动于衷地坐于原位,眼睁睁看着尹域被暗算,根本没有动手救她的打算。
尹域抬手抓住安娜依,沾满鲜血的手掌染红了她雪白的斗篷。尹域浑身疼得打摆子,面上汗出如浆,惨白如纸。她强忍着剧痛,双目死死盯着安娜依。黑暗中,她终于看清安娜依面上的表情。她看到了泪水在安娜依的眼眶中打转,她正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唇,周身都在无助的颤抖。
尹域抬起发抖的手,从自己怀中取出了白锦金丝的发带包裹着的玉笛,将其塞入安娜依手中,颤声道:
“交给……赤糸……保护她……我信你……我信……你……”
安娜依颤抖着下颚,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逼迫自己强忍住涌到嗓间的哀嚎。她抓住尹域给她的东西,飞快地塞入了自己的袖中。下一刻,马车停了下来,车厢后门被粗鲁地拉开,一人跳入车厢,举起利刃再刺。
尹域拼命向前翻滚,直接从车厢前帘滚了出去,身躯打在马背上,在马儿嘶鸣中,她踉踉跄跄滚倒在地,避开了这一刺。驾车的车夫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尹域被刺的那一下伤到了肺腑,她已然呼吸十分困难。胸口如漏气的风箱,她拼命喘息着,奋力起身向前奔跑。鲜血顺着她的身侧滚滚而下,染红了她身上的衣袍,滴落在地。夜幕中,凛冽的寒风刀割般划过她的喉头,腥甜的气息占据满她的鼻腔。
身后传来急速奔跑之声,利刃再度袭来。尹域知道自己根本跑不出去,要渡此劫,必须一拼。她拔出藏在袖筒中的匕首,转身挥舞,铛的一声,接下对方这一轮的袭击。这一转身,她便看到了陆义封冷酷无情地站在她的面前,一击未中,下一击毫不留情紧接而来,完全不给尹域喘息的余地。
尹域掌心全是汗,匕首都拿不住,她拼尽全力接了陆义封三招,匕首终于被打落,她身躯踉跄着,努力躲闪着陆义封的攻击,一步、两步、三步,伤口越挣越大,鲜血越流越多,躲避愈发吃力,左肩与右腹部再添两处刺伤,陆义封手中的三棱/刺刀,她从未见过,不知从何而来。而他的惯用手也突然换做左手,尹域所熟悉的他的所有招式尽数变得陌生,畸形的小指握在刀柄上,无比刺眼。
终于,尹域被陆义封逼入了墙角。她已然无力再反抗,浑身上下如浴鲜血,口腔内亦因为肺部受伤而返吐血沫,一片猩红。她靠着身后的墙壁瘫坐在地,陆义封的刺刀就停在她喉间,再往前刺一寸她就将告别这个世界。尹域忽而笑了,笑得无比苍凉,乃至癫狂。
“尹……御月,我真的……信了你,阴邪之徒……”
“我知你已经起疑,今夜不杀你,我将错失良机。你放心,你死后,我会照顾好怜儿的。”“陆义封”毫无情绪地平淡说道。
“……我要你…灰飞烟灭…死无葬身之地!!!”尹域赤红双目,沙哑着嗓音嘶吼道。
“要的就是你这份癫狂愤恨,药效恐怕很好。”“陆义封”冷笑,刺刀猛然往前一桶,穿刺进入尹域的喉间。尹域双目圆睁,喉间发出呜咽沥沥之声,片刻后,生命的气息从她的双目中毫不留情地溜走,只剩下一片死寂。
安娜依下了马车,远远站在原地,未敢靠近。“陆义封”提起刺刀,拉下尹域头颅,切开她后颈,缓缓将刺刀捅入了她的脊髓……
安娜依闭上双目,强忍住将欲作呕的恶心感,耳畔是屠夫残忍屠宰时刀刃割开皮肉的声响,她的心彻底空了,唯有袖内那两样物品,还残留着那个人的温度。
我都做了些什么……这个问题,此后她问了自己十多年,每当她不断犯下罪孽,她都会反复询问自己。
屠夫的屠宰手段利落,很快结束,他周身沾满血污,一身腥气地走到了安娜依身边。他手中拿着三个小瓶,递给她其中两个,那瓶子带着诡异的温度,灼烫进她的内心。
“大补良药,其中一份是你的,尽快服下吧,我可不希望你太快死了,下一代的药材,还需要你帮我来取。”屠夫的话透着无与伦比的残忍,“另外一瓶,你让费力提送到西域去,给怜儿。不要说这是什么,我不想让她知道。”
安娜依看到他手中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瓷瓶,染着血污,被他塞入了袖中。屠夫最后看了她一眼,道:
“走,按照原计划继续你该做的事。”
安娜依周身一凛,逃也似的转身往远处走去。她最后看了一眼那血淋淋的屠宰场,正有两个黑衣人从暗处走出,抬着一个十字架,将那具可怜的尸首钉在十字架上,抬上马车。
那一夜成为了她终生的梦魇,她内心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破碎了,疯癫占据了她的脑海,黑暗终于将她彻底拖入深渊。
她脚步忽而一转,往青龙寺而去,而就在她背后,已有火光照亮了夜空……
……
太平公主府的主人与宾客们,并不知道自己饮下的最后一轮祝酒内,下有强力的蒙汗药。更不会明白,这一杯酒,是此生的最后一杯酒。饮下后没多久,宴会大厅内就再也没有任何一人处于清醒的状态。为了双重保险,潜入太平公主府的刺客在各房各殿都放了迷药,以保证府内没有一个人生还。
早些时候运入太平公主府的那匹木雕马,已被人打开腹部的机关,大量的焦油正灌满一个个的油桶。直到马腹内的油全部流光,刺客们按照事先的排演,按动马匹尾部暗藏的机关,打开了马腹,拆卸马匹重新拼接,很快组成了一条模样十分古怪夸张的船棺。
这些刺客,都是当年太子卫戍的军士,是身手最为矫健利落的好汉,他们被挑选出来,秘密组成一支二十人的部队,专门为了这一日进行训练,已经训练了近三个月的时间。其中有两人为攀爬好手,被安排其他任务,剩余的十八人,趁夜色正浓,潜入人声鼎沸的太平公主府,实施蓄谋已久的刺杀计划。
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刺杀计划,因为不仅仅要消灭目标,还要按照指示严格完成特殊的杀人手法。这一切,都是为了消灭邪崇,清净罪孽。
于是太平公主在沉睡中被套上宽大的丧服,放入船棺,由四名壮汉抬起船棺,流放入栖凰池中,大火点燃船棺四围的油囊,熊熊烈火吞没了这位大唐盛极一时的长公主。
不多时,太平公主府数十座院落,上百处建筑,尽数被大火燃起,熊熊烈火噼啪燃烧,吞没了一切与太平有关的人与物。
凶徒们点完火,便撤退了。这些刺客或许在一定程度上预料到了犯下这桩罪孽后,他们此后的人生会如何。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有些人,不久后就丢了性命,有些人藏匿隐秘,直到十多年后,才被有心人重新挖掘而出,死于非命。但无伦是谁,都不曾最终得以保全。
大火无比炽烈,红光映照天际,仿佛有一只火红的鸾鸟在夜空哀鸣。上元夜,沉浸在欢闹中的长安人陷入了无比的震惊之中。
从朱雀大街绕回公主府的赤糸,看到大火吞噬了自己的家,她的第一反应,是家人的安危。前门被试图救火的巡防官兵堵住,她不得不冒着火舌残忍吞吐的危险,从密道钻回府中,看到的是流放于栖凰池中,燃着大火的船棺内,模糊的公主的身影。她试图去救她,可她跳入池中,却无法靠近。
她周身湿透地爬上岸来,在烈火弥漫的府中踉跄穿行,四处都是浓烟滚滚,尤其是宴会大厅,坍塌了一半,她已然无法靠近。
公主死了……阿爹在哪儿?琴奴……琴奴!
她跑向琴奴的屋子,找到了被坍塌的梁柱压倒的琴奴和已然命绝的琴奴的奶娘。她咬着牙,哭泣着,嘶吼着,拼命用稚嫩的双手搬开梁柱,将琴奴拖出。另一根倒塌的柱子砸在她的右侧后背之上,燃烧的大火迅速灼伤了她后背大片的皮肤,乃至于伤到了她的脖颈与右侧面颊。剧痛使她麻木,唯有一个念头支撑着她。
要活着!
“啊!!!”她大吼着,用尽全身最后的力量,背起琴奴,闯出火海,滚倒在院内的石砖地面上,瞬时昏厥过去。
一直守在公主府附近的费力提,找到了晕厥的姊妹俩,将她们抢救出来。离开大火吞噬的公主府时,他没有注意到赤糸脖颈间从不离身的一块玉佩落在了后巷中。他在城门口与陆义封、安娜依汇合。出城后,三人半途分道扬镳,费力提接过安娜依给他的一份血髓前往西域,安娜依则隐匿。陆义封亲自带姊妹俩前去与守在长安城外的伊颦汇合,为让伊颦确信尹域已死,他刻意将尹域几乎从不离身的鸿鸣刀交到了伊颦手中。绝望的伊颦,以为身后确实有追兵,匆匆催动马车,带着姊妹俩逃回金陵。陆义封则假死,自此身份彻底重回黑暗。
隐匿后的安娜依,徘徊在长安附近,在唐十三等人抢出尹域尸骨后,火化埋葬了她。而尹域留给她的两样物品,从此被她藏起,再也不敢窥视,念头都不敢动。因为她害怕,一旦自己窥视,早年间被尹御月植入脑内的蛊虫就会爆发。直至多年后,她终于下定决心取出,按照尹域的叮嘱,交给了沈绥,也最终为此献出生命。
二十载鸾凰哀鸣,至今终于真相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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