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八清晨, 渭水灞桥段。
经过一夜的漂泊, 沈绥一行人即将抵达目的地。李瑾月在船上一夜未曾合眼,靠在船篷边,胸口无比气闷。不是因为父亲对她的不信任, 也不是因为自己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荣华富贵, 而是因为她竟然如此不小心地将珍贵非常的兵符给弄丢了。懊恼将她吞噬, 任沈绥如何安慰,她也不能原谅自己的粗心大意。这是无法挽回的损失, 或许将彻底改变眼下本来大好的局面。
幽州兵符,那是她目前手上最有力的筹码, 是她能够有底气与皇帝叫板对抗的实权。如今没了, 她该何去何从?她还能从谁那里募集兵力,她真的毫无头绪。思索了一夜, 她将目前整个大唐的兵力分布情况都仔细回忆了一遍, 最终没能考虑出最为有利的人选。
大唐的军政问题早已有所暴露,尤其近些年来, 地方上政权军权日益加重,隐隐有脱离中央的倾向, 陇右、河东、齐鲁、扬州,都有雄兵盘踞, 奈何这些大刺史大都督, 一个个都拥兵自重, 岂会理会李瑾月一个逃亡的皇室公主?若是排除出这些人, 就只剩下一些忠心于皇室亦或其他皇子的直臣忠将, 例如王忠嗣、哥舒翰、陈玄礼,李瑾月若是撞到这些人的手中,怕是与自投罗网没有什么两样。
靠坐在船篷边,她思索了一夜,直到天际发白,她才猛然惊觉,自己已然是一夜未眠。杨玉环枕着她的大腿正睡着,梦中似乎也不安稳,蹙着一双秀丽的眉,神情畏惧又有隐忧。
李瑾月张望着寻找沈绥的身影,眼下她一刻不见沈绥,心底就不安宁。可见了沈绥,她却又惭愧得抬不起头来,若不是她那般粗心,也不会造成眼下如此被动的局面。亏得赤糸如此苦苦为她筹谋,她真的是不争气。
船篷中,从云从雨兄妹,以及呼延卓马都安静地睡着,沈绥居然亲自在船尾掌舵,大概是看到李瑾月醒了,她笑着向她抬了一下手,算作打招呼。李瑾月悄悄抬起杨玉环的头,寻了一个包袱为她枕着,然后她轻手轻脚从船篷中钻出来,来到了沈绥身边。
清晨的河面上雾气蒙蒙,湿润闷热。李瑾月站在船板上,舒展了一下筋骨,沈绥笑问:
“昨夜睡得好吗?”
“几乎一夜未眠。”李瑾月苦笑。
沈绥一副早已明晰的表情,道:“你啊,胡思乱想都出神了,状态迷迷糊糊的,我与你说话你都听不见呢。哪里算是醒着,分明混沌着呢。”
感情这人早就知道自己没睡,那还问自己睡没睡好,真是成心戏弄于她。李瑾月抿唇,愈发郁闷。
沈绥抬眸望着她:“我让你别胡思乱想,但我也阻止不了你的脑子,你要想就想罢,可想出什么结果来了吗?”
“没有……”李瑾月闷头道,“我想了一个晚上,眼下大唐境内所有的掌兵都史我都理了一遍,没有谁是能投靠借兵的。”
“谁要你借兵?你为何非要向人家借兵?你要造反吗?打你家皇帝老子?”沈绥反问道。
李瑾月一头雾水:“不是你说,我们的计划,幽州兵权是必不可少的吗?眼下我丢了兵权,只能向别人借兵了。”
沈绥点头道:“我确实这么说过。但是,这幽州兵权怎么用,却大有讲究。我要的不是打仗的人,我又不是要你造反。我要的是兵权更替之间,局势的变化。”
“怎么说?”李瑾月问。之前疲于奔命,虽然沈绥在路上大致与李瑾月说过关于接下来该如何部署的计划,但具体细节沈绥却没有解释得那般清晰,以至于李瑾月的理解出现了偏差。
“你手中的幽州兵权,我的打算是一个字——让。幽州兵权,其重要性就在于是对东北方的后突厥、更远的新罗的最重要的防线。而幽州的战略价值极高,在那里集结了大量的精锐军队,长期边防作战,熟悉战事。而越往中原地区,兵将愈发安逸,兵力也大幅度减少,几乎全部击中在了长安附近,大多都是禁军子弟。而禁军现状,不用我说你也明白,想要让他们打一场硬仗很困难,不四散奔逃就很不错了。幽州对南方呈现俯冲之势,一旦大兵南下,洛阳首当其冲,长安也是防不了多久。
这些情况,皇帝心里清楚,他要拿下你的诸多原因中,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点,就在于尹御月向他告密,你已牢牢掌控住幽州兵权。也就是说,你的兵符再不是一个象征,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调兵神符。这威胁对他太大了,他必须将你的兵权收缴回来。我原本的打算是,幽州一半的兵符在皇帝手中,一半在你手中,短时间内,你们谁也无法调动部队。趁此机会,我们激发幽州各方势力彼此之间复杂的内部争斗,使得他们无主内乱,然后你抢先出面平乱,摘除其中被尹御月煽动的一部分人,然后主动让出兵符,这一手至少可保你功过相抵,在朝中赢得人心,我们同时还能获得机会,向皇帝澄清尹御月之蛊惑,方可挽回大局。
但是眼下,局势有变,但不一定是对我们不利。设想一下最坏的情况,那就是你的兵符被尹御月捡到了,他会做什么?”
李瑾月仔细思索片刻,然后道:
“发兵?可是他为何要鼓动幽州发兵攻打长安?他本就是想做无冕之王,这个目的他达到了啊?”
“不,他没有达到,是因为他始终没能完全控制皇帝。即便现在他成为了高力士,但距离控制皇帝还差了很多。不得不说,你的父亲在维护他的君权统治这方面,头脑是非常清晰的。我的推测,皇帝现在可能已经被药物控制住了,但是他还能思考,还有自己的主见,不至于彻底神志不清、任人摆布。对于尹御月来说,他成为无冕之王的最大障碍,除了皇帝之外,还有就是朝中大批重臣。这些人,尹御月是没有本事一个个全部都控制住的,他即便控制住了皇帝,却必须要代替皇帝与这些重臣继续拉锯,费尽心思掣肘制衡,这是他不想做的事。所以他打算一劳永逸,那就是发动一场兵变,将朝廷内部彻底更新换代,换成他的人。”
“他的下一任皇帝原本选的是我?否则那个李长雪……”李瑾月困惑不已,“但是为什么,这么一来岂不是我又成了受益人?”
“是的,前提是你是一个不知尹御月内情的人,那么你会是比较理想的人选。你成为大唐第二位女帝,那么他就是女帝的丈夫,实际上的无冕之王,乃至于可以登到台面上来,不用再躲于阴暗处,这是忠王、寿王都不能给他的待遇。但如今你已知情,知道他尹御月的所有阴暗之事与目的,那么你就脱离了他的掌控,成了必杀之人,这也是他急于要发兵的理由。”沈绥笑道。
“他当真以为扮作李长雪成为我名义上的丈夫,就可以控制我?太可笑了,以他的聪明才智,不会不明白我根本不会听一个我毫不在乎的人的话,我若是与他和离,他什么都不是。”李瑾月嗤笑。
“不,至少你在登顶皇位之前不会与他和离,毕竟幽州各方势力,你还需要他替你拉拢维持,否则你的兵权不稳。而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他要控制你易如反掌。来软的,他虽不能直接掌握你,但却可以通过杨玉环控制你,这一点你不得不承认,为了玉环,你如今已然落到了这个地步,显然她是你的软肋。来硬的,他可以通过药物乃至蛊虫控制你,你连反抗都不能反抗,你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总会中招。若是软硬兼施,你还有辙吗?”
李瑾月面色不很好看,显然听了沈绥的话,她已然对尹御月忌惮到了极点。
沈绥笑了:“卯卯,你是太着急了,其实你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就会明白兵符丢了未必是坏事。如果现在尹御月拿到兵符,并立刻让幽州发兵南下,攻打两京,那么我们此刻要做的,就是在长安附近静待,然后联系一个人。”
“谁?”
“郭子仪。”
……
时间回到六月初八凌晨时分,夜色已深了,刑部天牢牢房内静悄悄一片,值夜的牢头狱卒都在外面的值班室内休息,关押重刑犯的区域,响起了微弱的金属声响。一双手探出栅栏缝隙,摸到外部牢房大锁,用手中的一根断针在锁眼中轻轻挑动几下,便轻而易举地打开了牢门。手的主人千鹤轻手轻脚地将锁链解开,尽量不发出声响,然后打开牢门转身向外走去。就在她身后,弃了轮椅的沈缙也摸索着跟了上去。
千鹤又打开了左右两间隔壁的牢房,释放出了牢中的犯人。犯人们全部缄口不言,动作轻巧,六个大人一个孩子,悄悄向牢房门口走去。途中,千鹤还绕道去了一趟另外一头的牢房,释放出了其中的秦臻,秦臻似乎早有预料,丝毫不惊讶,也是沉默不语,静悄悄跟在他们身后。
一行人走向天牢大门的过程中,路过了另外的两处牢房,关押在其中的两名犯人唐十三与费力提,看到他们的身影,却并未出声。一行人也没有救他们的意思,在唐十三与费力提的目送之下,他们来到了最难过的一关——天牢大门。
这是天牢唯一的出入口,而就在这个大门内侧,有一个敞开的门厅,值夜看守的狱卒都聚在那里,想要躲开他们的视线逃出去,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如若当真不可能,一行人也不会选择越狱了。只见他们步伐竟是不停,直接大摇大摆走入门厅,而门厅的值夜狱卒,却一个个呼呼大睡,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
张若菡走到其中的牢头身前,轻手轻脚从他腰间解下了钥匙串,打开了从内部反锁的大门,又将钥匙串重新穿回牢头的腰间,一行人将天牢大门打开一道门缝,全部出去后,又将门关了起来。
门口早已有人接应,站岗的两名兵卒也都昏睡过去,两驾马车等在门外隐蔽处。接应他们的人,是千羽门长安总部的崔钱舵主。此外,还有一位十分靠得住的人物——陈师兄。
沈缙上前简单行礼,陈师兄道:
“诸位快上车吧,我们尽快离开,距离城门换防的空隙时间不远了。”
众人点头,迅速上车。马车悄然向通化门行去。为了躲避路上巡逻值夜的武侯铺兵士,他们走走停停不断躲避,一段不长的路程,走了许久,终于来到了通化门下。
“等等,情况有变。”马车停在暗处,崔钱观察城门附近的情况道。
“出什么事了?”
“好像是有人宵禁夜行被抓了,就堵在门口。”崔钱道,随即他点了身边驾车的车夫道,“你去看看,回来汇报。”
“是!”车夫跳下车,身形矫健融入夜色之中。
不多时,车夫归来,报告道:
“副门主,舵主,是李林甫家的人被抓了。”
“李林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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