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未央宫含元殿外,风吹过盛夏,有繁花似锦,开了又落。恰似人间朝暮,日月无常,正得意处,转眼成殇。
殿内御座上,皇帝刘彻目光有些呆滞,看着下面的群臣,不知道什么才好。一帮侍读、学士、侍卫等人也都呆看着,好好的一场商讨军国大事的朝会,这会儿变成了菜市场!
事情是从长乐侯元召跟廷尉张汤的赌注开始的。然后,愤怒的汲黯拍案怒斥张汤以老欺,随后与张汤为朋党的大臣赵禹、李固之辈又指责汲黯君前无理,见此情况,太中大夫郑当时等一帮忠正之臣也不得不出来声援元召与汲黯了。互相指责,各不相让。再加上丞相田玢阴阳怪气的在旁边添上几句,于是就演变成了现在的意气之争。
皇帝重重的咳嗽了一声,用手指了指下面:“你们、你们……尔等还有一点儿朝堂大臣的样子吗?如此作为,成何体统!”
听到他发声了,底下稍微安静了一下,田玢这会儿也缓过劲儿来了,朝上拱了拱手:“陛下, 休要怪臣子们失礼啊,实在是忍受不了这黄口孺子在此胡八道,如果听信此人之言,贻误了军机大事,到时候就悔之晚矣了!”
“哦?我的谋划还并没有出来,丞相大人你又怎么知道我在胡八道呢?莫非你是铁口直断的神棍?呵呵!”
没等皇帝再表示什么,元召接过了田玢的话头,却没有理会别人,只是转向田玢,静静的盯着他。
看到元召撇向自己的不屑眼神,又勾起了心中被皇帝打压后刚忍下去的羞愤,田玢的怒火再也无法压抑,陡然涌起杀机。
他从来都是一个心胸狭隘的人,一点儿怨恨也必加倍报复,何况今日的这般大失颜面!
“元召,今日在这含元殿上,你既然已经立下了军令状,口无凭,立字为据!来人,马上写下文书,让他签字画押!留作凭证。哼哼!”
没想到元召一点儿都不慌张,眼珠一转:“看来田丞相与廷尉一样,对我一点儿信心都没有哇!唉,张廷尉倒是有气魄,敢拿出一半儿的家产来赌子的无知,却不知道丞相大人……?呵呵!”
“哈哈!元召儿,这有什么。老夫为了这大汉下的安危,不得也要与你赌一把。如果你能凭着那万余人马,解了南国危机,本丞相愿与廷尉一样,心甘情愿把一半家产奉送给你。但如果你只是大言不惭,逞口舌之利,拿着如此大事开玩笑的话,老夫岂能容你,那就该下廷尉府问罪了!”
到后来,已经是声色俱厉。所有人心中吃惊,下廷尉府?进了那个地方就是进了阎王殿!还没听过有几个人能活着走出来的呢。田玢这是要致长乐侯于死地呀!
刘彻坐在那里听的明白,心中对田玢今日所为有些不满,正要出言阻止,却见元召那子仿佛迫不及待一般,提起笔来,刷刷刷一挥而就,然后签字画押,就递到了田玢与张汤的面前。
汲黯、郑当时、石宽以及与元召交好的东方朔、司马相如等人大惊,欲要阻拦,却已来不及了。这可是生死状!一旦签就,谁也救不了。
张汤那容他再反悔,一把就抄在了手中,略微看了几眼,上面所写正合己意,与田玢对视一眼,呵呵而笑,再看向元召的时候,已经如同看一个死人。
皇帝刘彻阴沉着脸,瞅了一眼内侍呈上来放在御案上的那份军令状,再抬头看了看下面表情各异的几个人。他想不明白,元召那么聪明的一个子,为什么做事这么鲁莽,做事情不留点余地,把自己放到一个危险的位置,到时候一旦有个闪失,朕都没法子帮忙。
“好了,丞相和廷尉大人既然这么慷慨,子的计划便又想的更周全了些。陛下,现在可以听臣给您详细的解一下了。”
元召声音爽朗,一改刚才的模样 ,众人心中一震,刘彻眉头微动,坐正了身子,开始认真倾听。
“臣为陛下策划的就是,欲解南疆之危,可兵分两路,一路派会稽郡驻军出兵东瓯,自正面挡住东越兵锋,不要求他们立下多大功,只要能拖住东越军队就行。而另派使臣奔赴南越,动南越王发兵,袭击东越后方,如此南北夹击,东越可破,从此可为我大汉去除一大患也!”
元召完以后,含元殿上有片刻的宁静。刘彻没有去看臣子们的表情,他忍住了想要站起来的冲动。
“元卿,南越王如果不肯发兵怎么办?”
听到皇帝的疑问,元召淡淡的笑了,朝廷相关部门的反应太迟钝了,难道连南越王赵佗已经死去的消息,到现在都没报给皇帝知道吗?
“陛下,如果是放在从前,南越是否肯出兵,还值得怀疑。但在现在这个档口上嘛,与大汉合作,灭掉东越,平分其国土,对于他们来,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可是,南越王赵佗恐怕没有那么大的魄力吧?”这次发问的是大行令,他曾经出使过南边的这几个国家,知道那南越国王素来是个守成之君。
“呵呵!赵佗已经死啦,就在上个月,现在的南越王是他的儿子,年仅二十一岁的赵子胡,新君即位,正是需要大展雄心的时候,我们给他创造的机会,他会不牢牢的抓住吗?”
“好!太好了!此事应当可行。元卿,如此来 ,只需要从长安派出两个使臣去就可以了?”
皇帝暂时没有去追究自己为什么不知道南越王更换的消息,他的语气中带了兴奋,这一刻觉得元召分析的太有道理了。
“不错,正是如此!陛下只需要挑选两位得力的使臣,持节出长安,分别去会稽郡和南越,把陛下谕旨宣示明白,这两处起兵之日,就是东越败亡之时,如此,大事可成! ”
含元殿内所有人听到这里,心中震惊的同时,竟然不约而同涌上一个念头:现在,还会有人怀疑这位侯爷是信口开河吗?
不管心中是什么情绪,这会儿,反正没有人敢去看田玢和张汤的脸色。这两位一个丞相,一个廷尉,位高权重,却都不是有胸襟的人,要是被他们发现自己在背后幸灾乐祸,以后还会有好果子吃吗!
刘彻也没有去看那两张开始哭丧的脸 ,反而朝御案上的那份军令状努了努嘴,示意旁边的内侍把它好好收起来,元召为自己解决了这么大的难题,当然应该好好的奖励。你们两个人出点儿血,也算是帮朕的忙了,不就是点儿钱财嘛,哈哈!
但凡能走进含元殿参加这种朝会的人,也都算是朝廷的重臣了,无论贤愚,“决胜于庙堂之上”这个道理还是都懂的。
元召的一番话,虽然还没有看到最终结果,其中的变数,不可预知的意外,当然也还会有。但,仔细预测的话,胜算已是占了八成,这是谁都可以想明白的事实。
“会稽郡与南越,分别派谁可去?众卿家可有推荐的人选?”
皇帝非常满意,在他看来,元召此计绝对可行,剩下的就只不过是找两个使臣的事而已。南部边郡与长安相隔几千里,如果去南越,还要出海,一帮上了年纪的老臣是去不了的,必须要年轻些的后进之辈,方可担此重任。
然而,他问过之后,半晌并无人应答,不禁感到有些奇怪。按,这可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应该是好多人争着抢着去才是,有想让子弟后辈上进的臣子,赶快抓住机会啊!
可是,很诡异,没有人接旨推荐。郑当时与汲黯对视一眼,又彼此垂下了眼帘,最合适的人选当然是元召,但他们不想让他再去冒险了。
元召不动声色的看了看,见许多大臣本来是想话的,但在目光瞄过那两位瘟神的脸色后,又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冷冷一笑,心下了然,如此正好,就别怨这个机会自己要利用一下了。
“陛下,且容臣再两句,如何?”
刘彻本来见群臣大多在低头沉思状,心中正觉得纳闷儿呢,见元召又有话,随即对他点了点头。
“如果臣记得没错的话,陛下继位至今,求贤若渴,已经发布过好几道招贤令了吧,可见陛下对有才之士的看重。所以,对于今日选派使臣,我有一个的建议,请陛下不要局限于荐举之人是何等身份,也不要管他有无资格担任这个使节,而要看他有没有勇气和这个能力!唯才是举,方为公平。”
完,元召退后一步,目光有意无意的扫过侍立于御案旁边的几个侍读身上时,稍作停留,发现有人脸上露出了激动的神色,他无声的笑了。
刘彻听到元召这样,稍微的愣了一下神,随机点了点头,“无论身份,唯才是举”!这样的事虽然于朝廷传下来的规矩不合,但他是谁?他是大汉当今子,他的偶像是秦始皇!他心中的志向无比远大,既然始皇帝可以打破许多规矩和藩篱,自己为什么就不可以?
“好,朕允了,无论是军民臣等,也不管等级高低,只要有能力,都可以为国出使效力,功勋同赏!”
子诏令,金口玉言,如白染皂,别看他这随便的一句话,史官是要记入史册的,因为这将是朝廷用人政策的一项重大改变!
名叫东方朔的儒雅男子站在皇帝身侧,心中无比佩服。真是英雄所见略同!随着大汉盛世的繁荣,沿袭自前朝的用人制度,明显已经束缚了许多有才之士的上进之路。
勋臣贵族,门阀子弟垄断了朝堂,平常出身的人想要崭露头角,何其难也!即便像他这样惊艳绝伦的不世之才,也只不过待在皇帝身边做个心腹侍读而已,要讲究军国大事,还轮不到他的参与。
东方朔早就想借机进谏了,只是此事太过重大,他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不敢轻举妄动。
而元召却借了这次出兵南疆的事,在不动声色之中就完成了一个意义更为重大的国策,此子做事恰似润物无声,水到渠成,一点儿都没有生硬之感。脑中智慧、心中谋略真是非同可,比自己更胜一筹啊!
群臣也都心中震惊,皇帝这么轻易就开了口子?“功勋同赏”这四个字的分量可是很重!
然而更让他们吃惊的还在后头。在这世上,从来就不缺乏勇敢的人,也不缺乏自信的人,对于这样的人来,所缺的唯有一个机会而已!
现在长乐侯已经为他们创造了一个良机,能不抓住吗?如果这个时候再犹豫不决,那就不是英才,而是蠢才了。
“陛下,既然暂时无人愿去,微臣愿毛遂自荐,持节去往会稽,督促驻守将军出兵东越!恳请陛下恩准。”
哗的一下,所有目光都聚集到了话之人的身上。但见此人乃是年轻书生模样,有一部分人对他有些印象,正是不久前刚刚被子选到身边的侍读严助。现在只不过顶着一个殿前郎中的名头,却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品级。
好多人心中不屑,一介书生,也能去办此大事?只不过碍于刚刚皇帝过的那番话,没有人出口训斥他罢了。
在这样的场合下,有人敢主动自荐,且是位身份低下的郎中,皇帝刘彻心中已经先给他加了三分,他对严助印象还是很好的,当下温言问道:“严助,你为何自荐请命,可有缘由?”
名叫严助的书生抬起头来,眼中有光芒闪动:“启奏陛下,微臣愿担此重任,原因有二。第一,臣不敢隐瞒,微臣的家乡就是故吴越之地,会稽郡也。南国烽烟,波及家园,臣虽然身在长安,闻听消息,却是时时挂念。”
原来如此,其情可悯。御座之上的人点了点头,群臣释然,听他继续下去。
严助稍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掠过那位静静站立的侯爷脸上,带了倾慕之色。
“还有一个原因,微臣去年来长安参加词林苑选贤的时候,曾经答过一篇策论。那是陛下亲自出的题目,自从那日后,其中的某一句话就一直记在了微臣心中,时时鞭策,不敢忘怀。听那句话最先出自长乐侯之口,就叫作‘位卑未敢忘忧国'!因此,微臣虽然才疏学浅,也怨不辞辛劳,为国效力!”
“啪”的一声,把正在认真听着的臣子们吓了一跳。抬头看时,却是皇帝陛下激动的站了起来,伸手拍在了龙书案上。
“就是这句话!好、好、好,当初朕的苦心果然没有白费,原来还是有人记得的。就凭你有这种为国的情怀,今日朕就准了你。严助,朕正式任命你为钦差使臣,即日出发去会稽郡,督军出兵东越,好好做,别辜负朕的信任!”
严助大喜,躬身拜谢。却听旁边有人道:“且稍待,臣还有几句话。”
只见元召走过来,面向严助道:“却不知严兄此去,当以何计督军出战?”
严助是个聪明的人,他知道元召这样问自己,必有深意。遂恭敬地拱了拱手,请元召示下。
“我也没有什么可教你的,不过就是以严统军,做到令行禁止而已。严兄以书生身份第一次持节督军,在权威方面,呵呵,不妨求皇帝陛下再加重一点嘛!”
严助猛然醒悟,元召这是怕地方驻军不肯听从自己带去的战略意图,一旦有推诿扯皮,会怡误战机。
刘彻也早已听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了,用手指了指他,哈哈大笑。
“没问题!只要能去办成此事,朕又何惜借权呢!严助,朕赐你尚方宝剑一把,可临机决断,先斩后奏。”
严助跪拜在地,伸出双手郑重的接过内侍捧过来的子剑,不禁胸怀激荡,豪情万千!
刘彻满意的看了看退到一边的新任钦差使,转过脸来,再问一句:“此事罢。还有出使南越的差事,谁人敢去?”
话音刚落,早有人应声而出:“陛下,微臣愿往!”
只见此人也是侍读打扮,却比严助还要年轻,也就十七八岁年纪。从一边转到阶前,躬身施礼。
元召心中暗赞,果然是他!斯人英名,流誉青史,从前自己早已仰慕。可惜他为国捐躯,英年早去,令后人扼腕叹息!今既然自己在这里,就绝不允许他再那般如流星般陨落。
“终军,你年纪这么,就愿意出使南越,为国效力?好胆量!”
皇帝刘彻感到心中惊奇,在他前不久御笔圈定的八个文学博士侍读中,从东方齐鲁之地而来的这位终军名声极大,而年纪却是最的。
“陛下,臣虽年幼,可是难道年幼的过长乐侯吗?长乐侯以弱冠之身,千里北行,凛慑匈奴,威震边关!臣心中时时以为榜样,今日既然有这样的机会,岂能错过!还望陛下恩准!”
刘彻最欣赏的就是这样的少年锐气,听他以元召为榜样,更是心中欢喜。
“好,有志气。不过,南越国与大汉的关系一直若即若离,极不稳定。并且老王赵佗驾崩,王位刚刚更迭,如果南越新的国王以不能出兵为由,对我们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那你怎么办?”
其实皇帝心中已经打算应允,这些话,不过是想故意考验他一下而已。
“若果如此,陛下,臣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而致之阙下!”
终军,时年刚刚十七岁,胸中气概,已是豪情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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