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午后,
炎炎烈日,当头曝晒。
岳阳城北,北门关口,人流穿梭,车水马龙。
由于京都讨伐、岳阳兵乱等市井谣言在岳阳城内肆意蔓延,而公家官府或江湖院府又没德高望重者,站出来说上个儿。以至于,恐慌四起,自正午下至底层的穷苦百姓们,上至有点小积蓄的商铺掌柜,都纷纷打包起了细软粗粮,拖家带口由岳阳四门泄出…
穷苦百姓还好,家徒四壁就命儿一条,拍拍屁股就能逃出城外,躲在山沟沟里过上一阵子。那些小掌柜,就尚且窘迫了。谁都晓得,待岳阳城烧起战火,最不值钱的便是店铺门面。现在掌柜们要逃难,这房子是铁定带不走的了,当务之急唯有赶紧把这些拖油瓶子兑换金银咯。可在当下这个节骨眼,卖岳阳的楼子,哪还能卖什么好价格啊?收房的官人是不少,但给出的价格那是一个比一个更黑啊。原本三十两银子一尺的地段,现在是生生被前来吆喝买卖倒家压至十两不到。你若嫌价黑,不卖是不要紧,反正在你后头拿着地契来换银子有人是大有人在。只要走到门,随意看去一眼,那卖契的人流都已经排出去好几十丈咯,你怕会没人卖?
怕就怕,你现在不卖,待你想好了再回头来时候,恐怕一尺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卖到五两的价了。
这便是奸商,无商不奸的奸商。
你不看好岳阳城,打算清盘去逃难。那总会有那么些看好的人来接盘,搏的就是其中差价。只要岳阳无事,那就是数倍数十倍的利润。在如此丰厚的回报面前,任何有胆识的商贾,都会为之疯狂。所谓风险与机遇并存…
“混帐!大混帐!”
“这帮兔崽子真是饿鬼投胎啊,是上辈子没见过银子啊…”
岳阳城北,出城关二十里外。
一个荒无人烟的山嘎嘎里头,一片稀疏的小树林中,一棵百年老树下。几个麻布袋子捆成的包裹被人随意丢在枯叶堆上,两位穿着朴素的老头子背靠着大树根歇着脚,一人闭目冥想,一人叼着跟小水烟管。
不远处的小径中,另一位穿着同样朴素的老头,正拿着一沓银票,边嚷嚷着,怒气冲冲地朝两人大步走来。
“混帐啊!”
“我辛苦经营十多年的茶馆,这帮兔崽子就给几张票子便把我打发了!气煞我也,气煞我也!”
此间几老头子都已经很老了,从他们那邹巴得像菠菜一样的面容看去,少说也是和问天山顶的老人家一个岁数的人。只是,看这位正大步流星走去的老头,说话语气倒是中气十足,也算得上老当益壮。
再走近些看,几人面目依稀看清,而且有些熟悉。
这几人咱好像打哪见过…
再细看,原来不是别人。
正是昨夜,在岳阳城北某座小民宅里头,嗑着凉拌花生米,遥看岳阳楼战事,看到一半便散伙走人了的三老头儿。这三人身份不一般呀,很可能就是二十年前惊世一战,苟存之人。
只是,这大热天的,他们为何跑到这山嘎嘎的地方来呢?
“哎…可怜我的茶馆咯。”
“可怜我的上好碧螺春啊,气死人呐。”
痛心疾首,呜呼哀哉,走来的老头怒火上脑,脸都被充血成猪肝咯。大树下,吧喳吧喳地抽着水烟的老头,叼着烟管看着走来的老头,问道:“你那茶馆,卖了啥子价钱啊?”
“四百两!”
走来的老头怒气冲冲的扬着手中银票,怨骂道:“白老三那伙孙子,就出这四百两,多一铜板子都不给!天杀的东西,我那馆子可是青竹长街排得上号的旺铺,他们就这给这点鸡碎!真当我乞丐啊!”
“得了六儿,你就省省吧。”
闭目养神的老头睁开眼睛,扬扬手掌,安慰道:“他们是生意人,最懂得投机窃果之道。眼下岳阳这行情,他能给你四百两已经算不错了。再晚几日,恐怕连百两都没人给你。”
“诶!”
走近的老头子,无奈叹声。
来到大树下,他随手就把银票一扔,便扔到叼水烟的老头子跟前,自己便气鼓鼓地盘腿坐下。吊水烟的老头伸出一手,从地上拾起银票,粗略地数了数票子的数目,接着另一手拿掉嘴里的烟管,问道:“咳咳…二哥你话说这点银子,够咱们去到京都么?咳咳…”
话者,一句话便生咳去两次,显然是有旧疾在身。
被唤作二哥的老头子,瞄一眼银票,回道:“哥三省吃俭用些,勉勉强强总够使的。”
“问题是,不止咱哥三人撒。”刚坐下的老头没好气地插上一话。
拿着银票的老头颇有些为难:“就是撒,不还有么儿和老大么,咱总不能饿着他们吧?”
几人交谈至此,不难听出,这伙老头应该是卖了岳阳城的茶馆子换来些银子,打算去京都来着。只是,言语间,这趟京都之行似乎还不止此间三人,应该是还有两人未到。这也难怪去卖馆子的那位老头子如此恼火了,京都距岳阳足足五千万里路,普通人家走上几辈子也走不过十之一二,唯有飞禽骏马代步方能两地奔波。而购买飞禽走兽的价格可都不低哦,况且一路上的人要吃,马要喂,晚上还得找地方落脚,这可是处处都要花银子的。
四百两白银,看起来是不少了,给做普通人确实也够一家子花大半辈子,但从岳阳上京的盘缠,那还真只是勉勉强强够这三老头的花销,若在多两人,那就得半路饿肚子了。
被唤作二哥的老头表情有些尴尬,心不由衷地安慰说道:“也不能那么悲观嘛,我想他两也应该知道京都路遥,多少也会准备上些盘缠不是?到时候咱们再均均,省吃省喝估计也够用。”
“屁吧。”
余怒未消的老头,闻声更是不悦,硬起嘴来就抱怨道:“你居然还想着他两会带盘缠来?你还真天真呀。么儿那德性,你不晓得啊?有事没事,隔三差五就大老远地从城西跑来我馆子蹭吃蹭喝,从来就没付过一个铜版子,他身上能有银子?老大就更别说了,咱们哥几个说好潜伏岳阳暗中守剑,她倒好,干脆就嫁人了。嫁人也罢,她嫁啥人不好偏嫁一个卖肉的屠夫,而且是一个只会杀猪不会卖猪的屠夫!每回她家肉货卖剩没人要,肉都被苍蝇叮烂成泥巴咯,哪回不是让我派人去高价收回来喂狗的?你指望她给你带盘缠?你做梦吧你…”
“很委屈吗?”
“我能不委屈啊我…额…”
愤愤不平,怒火中烧,似将十数年积怨化作一腔飞沫,喷涌四溅!
可见这老头子,对他另外两位同门历年所作所为,是有多么的愤慨。委屈,那是真的委屈。以至于,当他话刚说罢,被人一句问来是否委屈时,他张口想都没想就答上了。然,当他把这“委屈”两字顺口说出时候,他就后悔了…
脸色霎时巨变!
愤怒的猪肝红顷刻退却成绿油油一大片!
因为,他蓦然回想,先前那句话似乎并非由两旁说出的。而且也不是此间另外两位老头的声音。那是一道平淡的女声,是由他走进这片林子的那条小径上,传过来的!
“……”
颤颤转脸,顺声遥看。
但见,幽幽小径深远处,稀疏的禾杆草丛后,一位老妇领着位驼背老头牵着一辆马车,马车载着被堆积成小山似的无数油纸包裹,正从远处缓缓行近。他们走得很慢,一是因为马车上的货物太重,车轴子都能把结实的石地碾出一路沟壑来。二是拉车的老马又太老,拉得气喘吁吁,每走两步就得歇一歇蹄子。还有就是走在马车前的驼背老头也太老,佝偻的腰杆都快驼倒膝盖去咯,这身子骨能走就不错了,难还能走得快呀?
“六儿,既然你这么委屈,为啥不当面和我说呀?这些年头,我也是难为你了哈…”
远远地,牵马的老妇人便朝着大树下的三人吆喝了过来。
“啪啪啪…”
被唤作六儿的正是先前还一腔怒火中烧的老头,只是见着这老妇人后,他可不敢再烧啥子火了。连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甩开袖子就往小径里跑去。边跑就边嗷嗷喊道:“哎哟,大师姐…大师姐…你可来咯喂,六儿可等你好久啦…”
六老头前脚撒腿跑,靠着树根坐着的另外两老头也相继起身,拾起丢在一旁的包裹便也跟了上去。由此看来,这位正牵马行来的老妇人,应该是此间数位老头子中辈分最高之人,也就是他们昨夜说得神神秘秘的“大师姐”了。
因为,此间没人敢轻慢与她。
行来的老妇人带着戏谑的语气质问道:“呵…你别喊得那么好听,我可受不起哦。你刚先还说啥子来着?是说我家的肉,卖不出去才让你来买回去喂狗的对吧?”
“不不…不…大师姐,你听错了…一定是听错了…”
随着几老人相互走近,老妇人和驼背老头的相貌也有所能看清了。老妇人看起来并不老,眼角鱼尾纹下依旧透着嫩红的生机。而,驼背老头就真是老了,虚张的嘴巴黑兮兮的,连老牙都看不到几颗,邹巴脸皮和林子里的老树没啥区别,一沓一沓的。
“大…大师姐,你这马车装得是啥啊?”
六老头屁颠屁颠地跑出小径,跑到老妇人面前。看着马车上小山似的无数油纸包裹,他打心眼里就是一愣,好像猜到了什么,但他还是故作不知地绕开了话题问道。
“哼,拿着。”
老妇人冷哼一声,把牵马的缰绳塞到眼前老头的手里,道:“还能有啥,都是上路的盘缠,够你们活着到京都的了。”
“额…”
不多久,跟在后头的另外两位老头子,也走了过来。和前面那位老头不一样,他们很显然是没当即猜到这马车上载着的是啥玩意。
两人随意点点头,算是和老妇人与驼背老头打过招呼。接着,两人就直径越过老妇人,来到车身后头,一人一手就好奇地从马车上各自取下一个油纸包裹。油腻腻的封纸入手即粘,还未拆开封包便能闻到从里头透出的肉香味儿…
得咯,这下子是两老头猜都不用猜,也知道封纸里头包着啥玩意咯。两人四眼,顿时就绽起惊讶,还略带着一丝丝复杂的无奈。无奈无声,随手拆封,是果不其然。包裹在油纸之下,是焦红的皮,白花的肉,真是好一大块红烧的猪肉啊!
“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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