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夫的手高高举过头顶,对准了冬日的太阳,他左手食指和拇指中间捏着一个金灿灿的戒指,瞄了几下后,咧开嘴露出了满意的笑,眼中满是贪婪的光芒。
“宝贝!”
他将这枚金戒指抛给了手下人,站在河岸上望去,缓缓流淌的番水边,满是沙洲小渚,这里有一处淘洗金砂的小金矿,其名为“黄金采”,位于彭蠡湖前往番阳城的中途。
十二月初一那天,按照越人之俗,与吴芮结为“兄弟”后,黑夫率秦军和干越人拔营,花了三日时间,抵达此处时,东门豹已带着五百前锋控制了此地。
楚国江南地大物博,尤其是金属矿藏最为丰富,长沙出铅、锡,豫章出黄金,黑夫刚到,东门豹就捧着一些金饼、金钣来向他献宝,其中还夹杂着几枚金戒指。
一同带来的,还有一名衣衫褴褛的干瘦矿奴。
东门豹禀报道:“司马,这矿奴自称是被楚国俘虏的秦卒,吾等抵达此处时,他带着矿奴们杀死楚人矿吏,迎接我军。”
腊月时节,此人却穿着难以蔽体的褐衣,他朝黑夫一拜,自称武阳,是秦国陇西郡人,在上一次李信伐楚时,作为军中的一名屯长,被项燕俘虏,又辗转落到了番阳君手中,被带回来扔在黄金采做矿奴。
和他一起的,还有七八名秦人,看到番水边整齐排列的秦军旗鼓,竟都嚎嚎大哭起来。
黑夫怜之,立刻让人取来冬衣,给他们御寒。
武阳道谢后,恨恨地说道:“本来有二十人,但多是北人,来到这南方卑热之地,患病死了小半,淘金砂劳作繁重,不管是盛暑还是寒冬,都驱使吾等干活,吃的还差,又死了几人,如今只剩吾等了……”
参加过鲖阳之战的几人不由感慨,当初要是被楚人俘虏,只怕也是这个下场吧。
因为受了不少苦,所以武阳等人暴动成功后,便将楚国矿吏分尸泄愤,所以关于这座小金矿的一切,黑夫就只能问他了。
“黄金采大致分为两个部分,其一是水边的淘金处,番水、大溪水等河流中常有金砂,而以这一带沉积最多,平日里就由矿奴在水边挖沙,放在淘金斗上,在水中淘洗……”
武阳展示给黑夫看了所谓的淘金斗,就是一些木盘,将其放于水中,泥沙随水而走,质量较大的砂金就沉淀在盘里,这种方法费力大,收效很小,所以后世有诗云: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豫章之地虽地处南方,但这夏历十二月的时节,也有些寒冷,据武阳说,哪怕是这种气候,矿奴们也被逼着下水淘金。
黑夫让军吏们张罗兵卒扎营造饭,他则去不远处的铸金工坊巡视起来。
武阳他们好歹留下了铸金工匠的命,淘洗出来的金砂,就被送来这里,放入耐火烧的坩埚中,在冒着熊熊火焰的炭炉上烧。
金的熔点低,不消多会,里面的金砂就融成了亮闪闪的金水,沸腾着滚动着。倒入一种口大底尖的锥形墩缸中冷却,缸里的东西会按比重分出层,倒出来,用小槌敲去上面的渣块,就得到了较劣的金块。依此办法经过第二次熔炼,就能得到成品的金饼了……
美人首饰侯王印,尽是沙中海底来,此言不虚。
铸金工匠在剑威逼下,战战兢兢地完成了操作,见没有出纰漏,不由松了口气。
他们将还发烫的金块用铁刃切割,再压成金板,正要习惯性地往上面压写有“番爰”二字的铜印,却被黑夫制止了。
”从今以后,便不再做金爰了,改做每块重一两的小金饼。“
工匠唯唯应诺,黑夫又让徐舒问他:“黄金采一个月能得多少镒黄金?”
铸金工匠道:“少则十镒,多则二十镒……”
“如此说来,一年两百镒黄金是能得到的。”
黑夫十分满意,从战国到汉代,黄金是作为上等货币广泛流通的,这得益于楚地广袤的矿藏,出产大量黄金,又通过贸易,流通到北方。
眼下五国被扫尽,黄金宝物尽入秦国府库,当年李斯、尉缭用来贿赂诸侯大臣的也物归原主,所以此刻的秦王,号称“黄金万镒为用”。
不过,百多年前还盛产黄金的汝水、汉水,已经淘不出金子来了,主要产金地已转移到了江南地区,甚至是丽水(金沙江)那边。
按照徐舒之言,番阳君是有资格铸币的,是江南地区仅次于鄂君的富豪。这座金矿,应该还能维持一些年,到了汉代,同是江西的海昏侯墓出土的海量黄金,说不定就是黄金采运过去的呢。
但眼下,这株摇钱树已经落入了黑夫手中,变成了他的“宝贝”。
唔,至少在南征结束前是如此。
他当即任命武阳做了这个本地的监工,弟弟惊也带着一屯人在此驻扎,待攻破番阳后,黑夫会抓些番君的家眷、附从过来,让黄金采重新开工。
黑夫不想带惊继续南下,还是留在这里安全,见弟弟略显失望,便正色强调道:“南征期间,吾等的军费,恐怕就要靠汝等来筹集了!这可是重中之重,武阳等维持秩序,你则要盯好每天铸出的黄金数额!”
惊这才应诺领命,但就在这时,负责秦军和兴军、后方通信往来的季婴却匆匆过来,将木牍奉给黑夫司马。
“司马,是彭泽城小陶让人从水路传来的急报!”
黑夫看了上面匆匆写就的信息,眉头一皱,冷笑道:“番阳君胆子不小啊。”
……
黑夫又让季婴将来回报的斥候喊进来一问,心中了然,回到已扎好的营帐后,便让军吏们过来开了个小会……
他将木牍给众人传阅,同时笑道:“得知我与干越结盟来攻,番阳君竟没有躲在城邑中等死,竟仗着熟悉本地道路山川,派出了千余人,溯溪流而上,越过山脉丛林,出现在彭泽附近,这是想将我后方端掉!”
乍闻此言,军吏们面面相觑,黑夫的幕僚徐舒则脸色大变。
这个可能,他对黑夫分析过,但也没太放在心上,因为那条道路十分险阻,平日里只有猎户和樵夫会偶尔经过,大队人马很难通行,所以黑夫只留了百人守隘口。
但没料到的是,番阳君做了他们以为最不可能的选择。
“徐氏还是没躲开刀兵之灾啊……”
徐舒不由暗叹,眼下番阳乘着秦军倾巢而出,派兵去打彭泽,徐氏全族都住在邑外,若是他们全族躲进城邑中,与留守的五百秦军一起抵抗,顶多是屋舍被烧。
但若彭泽失守,因徐舒杀彭泽君投降之事,一定会遭到残酷的报复,甚至举族灭亡!
关心则乱,徐舒立刻起身道:“司马,番阳君派千余奇兵击我后方,番阳应还有鄂君残部,一两千人留守。”
“三千余人攻二里之城,与两千人相搏,难以速胜。若彭泽失守,粮草被烧,我军又顿于敌城之下,难以夺取楚人粮食,恐怕会士气低落,还容易遭到内外夹攻,我军危矣。“
此言一出,东门豹立刻拍案道:“徐先生,未战而言败,可是大忌啊!”眼下他们距离番阳只有百里距离,怎能舍近而求远?
共敖更是冷冷说了一句:“我记得,誉敌恐众,可是触犯军法的!”
徐舒却坚持己见:“我并非在鼓吹楚军,而是认为要稳妥起见,不如先回师将那千余人击灭,再徐徐图之……”
“先生是在担心彭泽邑外的族人和家产吧。”
利咸一语道破了徐舒最担心的事,与赵佗一样,徐舒这个降人也在他们小团体排斥之列。近来黑夫向徐舒问策的次数越来越多,这让利咸感到了威胁。
眼看手下们要吵起来,黑夫拍案制止了他们的争论。
他的看法,与东门豹、共敖等人无异。
黑夫思索后道:“此刻回师,恐怕反倒会中了番阳君围魏救赵之计,届时不但番阳没打成,彭泽城下的楚人也没逮到,我军来回数百里,空耗粮食。俗谚道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再去攻打,就没如此高昂的士气了。”
“再者,若半途而废,干越人也会将此情形看在眼里,虽不至于反复,但也会加大吴芮父子讨价还价的筹码。”
“可是司马……”
见徐舒有些焦急,黑夫反问他道:“徐先生,你以为,被我任命为彭泽游徼的小陶如何?”
“这……”
徐舒愣住了,黑夫手下性格各异,但都有自己鲜明的特点,满、安圃两位五百主中规中矩,东门豹、共敖一悍一勇,利咸则颇有谋略,能出急计。
唯独小陶,平日里话少,也没有表现的机会,军议时也很少提出自己的看法。所以只与他见过几面,有点头之交的徐舒不了解此人,只觉得小陶就是个小透明,无甚本事。
见徐舒有些难以回答,黑夫笑了起来:“我手下诸五百住中,唯小陶最为稳健,故才点了他以弓弩材官留守彭泽,有小陶在,后方安如磐石!”
众人纷纷点头,均有此感。
在历次战役里,或许东门豹、共敖率部冲锋在前最为亮眼,平日中,或许利咸一条条计策让人侧目。但小陶及其部下,永远是军阵里最安稳的一角,正应了那句“无智名,无勇功,故其战胜不忒”。
所以黑夫信任小陶,选择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他,他相信小陶不会让自己失望。
“再说了。”
黑夫停下了笑,看着地图上彭蠡泽的位置道:“虽然小陶手下只有五百兵,但赵佗的船队,此时也已得知彭泽遇袭的消息,回到彭泽附近了罢!”
这次南征,不仅黑夫独当一面,他的属下们,也有了各自领兵,独立思考的机会。
于淘金而言,吹尽狂沙始到金,于用人而言,何尝不是如此呢?
“赵佗,若你真的不是一粒普通的河砂,那就发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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