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连少府之下的属员都不甚清楚,便稀里糊涂做了少府丞?我如今真是担忧,吾等究竟能否做成此事。”
二人已坐于少府官署一间小院内,章邯听黑夫问他关于少府的事情,好笑之余,又有些担心。
黑夫十分无奈:“少府在九卿中属员最多,竟有数十个下辖官署。其职能又广,从山海盐铁,到口赋市税,再到考工饮膳,何其多也。我如今只认识少府与少府监,至于其他人,怎可能一一记清楚?”
章邯仔细一想,黑夫说的倒也没错,除非是像他这种,从入仕起就在少府做小吏的人,否则想要厘清繁杂庞大的少府职守,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其实说白了,少府,就是专管皇帝财政的机构。
秦朝的财政收入,基本一分为二。大头的田租归治粟内史,这部分是国家财政收入,每年官吏俸禄、修路建城等公家预算从此处拨款。
而口赋,也就是人头税,连同山海池泽之税、市租等统称为禁钱,属于皇帝个人收入,划归内府。秦始皇铸十二金人,大修宫室的钱,都从这里支出的。
“所以皇帝觉得,他在关中大修宫室,其实是在花自己的钱,别人管不着……”黑夫有些明白,优旃和扶苏的进谏为何会撞铁板上了。
不过,少府的收入实在是太多了些,竟占了国家财政的三分之一!每年以三分之一的财政供奉一人,皇帝权势之高可想而知。
当然,据说在灭楚之战那几年,治粟内史入不敷出,皇帝也没少让少府拨款救急。
少府的职权还不止是皇帝内库这么简单,另外,凡皇帝衣食起居,医药供奉,园林游兴,器物制作,皆由少府所领。和黑夫打过交道的太医令夏无且,就归少府管。
因少府职司范围较广,还得专门设置“六丞”来分管。
章邯掰着指头,给黑夫科普了少府的诸丞具体都是干什么的。
“少府铜丞,掌管口赋及铸钱之事。”
黑夫默默记下,心里给其贴的标签是:中国银行。
“少府内丞,掌宫中衣服宝货珍膳之属,下有太官主膳食,导官主择米,乐府主乐舞,还有黄门令管着宫中宦者。”
这算不算大内总管?黑夫暗道。
“少府苑丞,掌管皇室所有的山林池沼,下有都水、均官、上林、池监诸官。”
国家林业局啊,黑夫颔首。
“少府将作丞,掌管宫廷匠作,如尚方主作宫禁器物,御府主天子衣服,东园匠主作皇陵内器物,此外还有考工室管着宫内外的工坊。”
黑夫了然,这么说来,兵马俑也是东园匠烧制的?
而后章邯还提及了少府狱丞,主管诏狱。原来,这少府还管着永巷狱、织室狱、司空狱等十多个诏狱,关押着成千上万刑徒。眼下这些人正是关中大建宫室的主要劳动力。活是干不完的,再过些年,骊山秦始皇陵还等着他们。
“历史上,章邯莫非就是带着这批刑徒,与陈胜吴广对抗的?”黑夫看了章邯一眼,他已经说完了五丞,却独剩一丞未言。
“第六丞则不常设,一般是假丞。”
章邯对黑夫说,第六丞通常只在一些巨大的攻坚项目,比如郑国渠,杜东陵,芷阳陵,六王宫,十二金人,要在预定时间内完工,才临时任命一人负责,有点像后世的项目组……
上一个项目组,正是十二金人的铸造,而今,轮到黑夫来管造纸了,谁让他的点子使秦始皇产生了浓厚兴趣呢。
毕竟秦始皇每天要批阅一百二十斤奏疏,实在是一个沉重的体力活,若真能像黑夫说的,能做出轻薄如帛,便宜胜过简牍的”纸“来,不但皇帝自己的工作轻松了不少,对推行书同文字,也大有裨益。
但始皇帝并非一个有耐心的人,他要求黑夫在今年之内(十月前),必须拿出成效来!
黑夫自己也急,更让人抓毛的是,皇帝任命他做的,竟是个“假少府丞”,手下无人,俨然一光杆司令。
好在皇帝又给了他从各官署挑人的权力,并令少府诸丞尽力协助黑夫。
黑夫第一个就点了章邯的名,有了这位熟悉少府,主持过多个工程的老兄帮忙,事情就好办多了。
黑夫与章邯闲谈之时,他找来另两位手下,也终于到了。
一前一后进来的,分别是一个穿着黑衣,满脸忧愁的瘦子,以及一位丝帛在身,几乎被汗水浸透的大胖子。
正是秦墨程商和柱下史张苍二人……
……
随着十二金人铸造,关中大作宫室,咸阳附近尽是被迫去服徭役的移民、刑徒,秦墨程商是越来越忧虑了。
在崇尚节俭的墨者看来,盛行礼乐,修建宫室,建筑山陵,都是荒废了百姓农事,又浪费钱财的行为,皆不可取,都是应该去除的无用之务。
但即便是公子扶苏进谏也无济于事,何况是日渐受冷落的墨者呢?
鸟尽弓藏,如今墨者在朝堂的地位,甚至还不如那些儒生博士,起码他们人多,在山东还有延续的土壤,可秦墨呢?几乎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楚墨已绝,齐墨式微,秦墨顿有兔死狐悲之感。
更糟的还在后面,随着战争结束,天下一统,秦墨本来一心期盼一个全新的开始,但始皇帝欲望太强,丝毫没有与民休息的意思,虽收天下之兵,但世人的劳役,并不比战国时减轻半分。
秦墨有些失望,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拒绝为修筑宫室出力,转而将精力投入到了连机水碓、水磨的建设上。恰逢内史腾在移民中推广面食,墨者便频繁出入于杜东、上林等多个山东移民聚邑,建立磨坊,助他们建立城邑,修补房屋。
墨者和富户们当然没什么共同话题,却与来自关东的工匠相谈甚欢。通过在移民城邑的行走,一度迷茫的秦墨,似乎又找到了一点自己存在的必要性……
程商很感激黑夫,若非当年黑夫那一句劝,他可能还沉浸在惨烈的战争,和对帝国施政的失望中。
所以当黑夫相邀时,程商便毫不犹豫地过来了。
“仁人之所以为事者,必兴天下之利。”
他朝黑夫作揖道:“既然是有利于天下人读书、识字、开智的好东西,墨者当竭力相助!”
黑夫十分高兴,他也只是在纪录片里看过造纸的过程,记得点大概原理。若想让纸张横空出世,恐怕会遇上不少难点,这时候,就要求助于墨者了。
他大笑道:“有了墨者和少府将作丞手下的工匠协力,在技艺上,我便没什么值得发愁的事了。”
看黑夫如此高兴,另一边那气喘吁吁的胖子便一面用蒲扇扇风,一边道:“若非黑夫用算盘诱我,我才不会来。”
黑夫目测这厮重量已经超过两百斤,胖子最讨厌的就是盛夏,往年这个季节,就躲在阴凉的守藏室内看看书,任谁说什么,一步都不愿意踏出去,彻底成了肥宅……
直到黑夫拿出了跟张苍提到过的“算盘”,他才勉为其难答应出门。这可是黑夫请程商帮忙制作的,杏木框中嵌有光滑的细杆,杆上串有扁圆的木珠,可沿细杆上下拨动……
张苍本就迷恋数术,正在编订《九章算术》,他拿到这东西,又由黑夫传授了最基本的珠算加法口诀,顿时爱不释手。
当然,也不忘问一句,黑夫是如何做出此物来的?
幸亏,早在西周,就有算盘的雏形“陶丸”了,黑夫便编造道:
“吾弟在学室做弟子,不仅要学律令,还要学算数,一天我见他用木棍串着陶丸,代替算筹来计数,便灵机一动,何不将木棍陶丸合到一起呢?便有了做算盘的主意……”
至于造纸的灵感,黑夫推给了在南郡巡视织室时,看到的“东门沤麻”场景。
张苍也没有深究,因为才一天时间,他算盘已经比黑夫玩的溜了,且在不断开发黑夫已经还给数学老师的乘法、除法珠算口诀。
这不由让黑夫感慨,天才就是天才,将这东西交给张苍,真是找对人了。
此刻,张苍缓过气后,又从怀中掏出算盘,噼里啪啦地玩了起来,一面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有何能派上用场的地方?”
“此事少了子瓠还真不行,造纸非一朝一夕可成,从选址到伐木,再到制作,要花费不少人力物力,故需请子瓠兄量入为出,算出商功、时日和所费钱帛来。”
黑夫要向皇帝证明,他做的东西,不仅比竹简轻便好用,且比丝帛便宜许多,所以需要有精细的账单,请张苍来做这件事,再恰当不过。
他们这个项目组,张苍就是策划兼会计,足不出户,处理计吏送来的各种数据。
章邯就是具体的实施者,统领刑徒隶臣干活,顺便与少府其他部门沟通。
程商就是技术人员,负责将黑夫的想法变成现实,解决遇到的难题。
人力充足,预算管够,还有三人相助,黑夫对三个月内试验出能书写的纸张,又多了几分信心。
“这样一来,我也不必千里迢迢将我姊丈召到咸阳来了。”
黑夫不打算让家人再升了,南郡就是未来十年内最安全的地方,若非要大哥、姊丈紧跟自己脚步,反倒是害了他们。
反正兵球、公厕等事已经给秦始皇留下了“常出惊人之策”的印象,也不怕一惊再惊。
“吾等分管诸事,那你做什么?”这时,张苍停下了拨弄算盘的手,看向黑夫。
“我?”
黑夫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笑道:“我当然是做劳心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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