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出塞,吾等遇到的第一个阻碍并非是匈奴人,而是后勤,是无粮之困!”
从义渠城出发数日后,北地郡环邑,北地秦军驻扎于此,这是他们出塞前的最后一站,黑夫召集了部署,来邑中指挥部商议出塞事宜。
作为统帅三百良家子的三名军官,羌华、傅直、甘冲得以站在厅堂末尾旁听。一听黑夫开始大谈“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甘冲便朝其他两人眨眨眼睛,意思是:“我没猜错罢,郡尉又在老话重提了。”
羌华、傅直正襟危坐,可实际上,他们耳朵都快听起老茧了,这一路来,每次停歇,郡尉和众部将讨论最多的,就是军中还有多少吃食?粮车到哪了?可以在沿途县邑补给多少……
这可怪不得黑夫,他当初向秦始皇请战时,设想北地郡出兵七千左右,秦始皇第一反应就是“恨少”,殊不知,这已经是此次军事行动的极限了……
倒不是说北地郡无法出动更多兵力,若是黑夫愿意,率万人出塞亦可,关键在于,塞外的补给无法承受更多人马。
大军长途行军作战,可不比小学校组织同学们春游,大家随便带点零食就行。黑夫也是个老行伍了,深知军队人吃马嚼消耗之大,在内地尚且日费千金,更别说到塞外去。
“萧关以北,地形曼衍,直抵沙漠,期间整整四百里地,无居民,亦无树木,水草皆绝少,至花马池始有之。中间地势荒瘠,大军休想得到丝毫粮食补给,水源也时断时续!”
每平方公里人口密度与余粮多少密切相关,按照乌氏延和陈平探查的情况,抵达花马池前,秦军就算想“因粮于敌”也没机会,沿途一粒粮食都别想弄到手,让士卒自行狩猎更不靠谱,所以什么都得自带。
陈平在义渠城时便给黑夫算了笔帐:四百余里路程,按秦军步卒带辎重的正常行军速度,每日40余里,需十天左右,一青壮男子10日需食5斗米,7千人需食米3500石。
平均到个人头上,每人多背负15斤的粮食,不算太重,还能搁在每个什都分配到两头的驴或驭马身上。
“好在郡尉让众人携带锅盔为干粮……”羌华吐了吐舌头。
这是关中山东移民所食“烧饼”的升级版,据说是从黑夫郡尉家的庖厨里流出的。
此物大如人面,可以切成条装袋子里,在干燥的北地,放上几个月都不带坏,且干硬耐嚼。
缺点是太硬了,不夸张的说,风干许久的锅盔,都能砸死人,羌华曾让擅长抛石的甘冲试过,他皮带旋转如飞,但抛出去的小石块,却只在锅盔上砸出了一个小孔……
甘冲当时目瞪口呆,一旁的傅直则哈哈大笑说,这玩意当盾牌使都可以了。
果真,自那以后,傅直还真把背后的盾牌换成了锅盔,惹得羌华和甘冲背地里换他为“傅锅盔”或者“锅盔百将”!
他们年轻人打闹取笑的话,被黑夫郡尉听到后,也不怪罪他们,反而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三人不知道,黑夫这是在暗自庆幸,有人替自己背了一个绰号……
但锅盔只能作为急行军干粮用,若是天天嚼,没有足够的水泡软,牙齿都要崩坏,考虑到塞外停留的时间,黑夫还得追加一个月的粮食,一万石左右的粟米。
这是什么概念?若是用民夫来运送,人力辇车可载米2石,两人拉车,也得五六千人。道途险远,运送的粮食沿途就被民夫吃了大半,抵达终点所剩无几,而且还必须面对匈奴人来去如风的袭击……
北地郡本就人口稀少,所以黑夫宁可用牲畜。
一驴负重2石,骡、驭马负重3石,牛车负重20石,光拉粮食的牛车,就得500辆才行,加上牛马也要吃的粮、豆、青料,各种军械装备、医药、绷带、作为消耗品的箭矢,恐怕要上千辆才够,能排出去好几里地了。
用牛车、驭畜运输,还得考虑牲畜受伤、生病等问题,时值入冬,就算到了花马池,也没有多少牧草能吃,刍牧不时,畜多瘦死,黑夫已经这场仗打下来,做好牲畜死一半甚至死绝杀了吃肉,然后就地补充的心理准备了。
所以,黑夫必须带精兵,而不能贪多,别看出发时人山人海好不气派,到了沙漠盐泽里,呵,大家都得挨饿,每多一张嘴,就对后勤多一分压力。
最后军议之后,黑夫决定将所带的七千之众分成几个部分:
一千大原戎骑为前锋,由官大夫义渠白狼率领,每骑一人两马,羸五日之粮,作为前锋踵军,先行出发,日行百里,争取五日之内抵达花马池!
黑夫将剖开的木符交给义渠白狼后,嘱咐道:”昫衍君虽然叛匈投秦,但仍惧匈奴报复,彼辈容易反复,踵军需日夜兼行,速至花马池城,以安其心,再令昫衍君为我大军筹备口粮、淡水。“
“下吏省得!”
和公孙氏累代得爵不同,义渠白狼的爵位,主要是他在统一战争期间,屡立战功挣来的。
几年没打仗,这华戎混血的猛士早已手里痒痒。
而他统领的大原戎骑杀牛、虎落、彭卢氏、野狐氏、彭阳氏五家,在族长们被黑夫叫到郡城开了个会,暗示打败匈奴后,他们可以迁徙到更好的贺兰牧场,也早就兴奋得嗷嗷叫了!
黑夫对五部君长言:“我向陛下提议,这一战里,对加入秦军的戎部武士,可按照授田制,授予牧场,每级爵得牧场五百亩……”
此言一出,五部戎人都两眼放光,戎人以战死为荣,以病死为耻,与其闲散在家自相斗殴,他们宁可去塞外挣一块更好更大的牧场啊!
这时候,黑夫的目光,又看向了厅堂末尾的三名良家子百将。
羌华、傅直、甘冲立刻挺起胸膛来,他们知道,踵军前锋是最容易立功,也最容易与敌人交战的,所以都希望自己能够被选进去!
然而,黑夫的目光却跳过了羌华,在傅直、甘冲二人中看了看后,点了傅直。
“百将傅直,带一百良家子,听义渠率长调遣。”
傅直大喜过望,而甘冲暗中瞧了羌华一眼,发现他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
之后,黑夫郡尉又选定了另两支部队,他自己,统帅四千训练较好的郡兵、县卒,构成大军,羸十日之粮,争取十日内抵达花马池,羌华被选中,作为亲随同郡尉一起行动。
至于后续部队,黑夫安排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公孙白鹿,以两千人押送千辆牛车辎重,缓缓而行,甘冲带着剩下的一百良家子加入其中……
……
“吾等要分道而行了。”
众人领命而出后,傅直对两名同袍如是说,他们虽然来自不同的县,但半年相处下来,同时当上了百将,一同训练,朝夕相处,也已视对方为友伴。
“是啊,本以为会一同作战,不曾想却分属三部。”
甘冲感慨,用肩膀撞了一下闷闷不乐的羌华:“子华,你怏怏不乐,莫非是对郡尉安排不满?”
“羌华岂敢如此……”羌华是那种将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的人,他嘴上说不敢,脸却涨得通红,他是上郡守羌瘣之孙,出身将门,从小就在练习骑射,曾率家中骑从追击一伙盗匪,杀首虏多,在当地小有名气。
在他看来,若三人中择最勇猛、最善战者加入踵军前锋,自己当仁不让,为何郡尉却选了傅直?
“你莫非看不出郡尉的用意?”甘冲的才能不止抛石,他还很心细。
“是何用意?”
羌华道:“我兄长在陇西军中,也是能独领千人的骑将,据说多次随李将军出塞打柴,为何我却只能呆在郡尉身边,做他的亲卫?”
他口不择言,盯着傅直:“不论使剑、骑马、射术,我都比你强,为何郡尉选你入踵军,这不公平!”
傅直人比较直愣,有些发怔,却是甘冲冷冷道:“公平?的确是极不公平,吾等同时入伍,同时为百将,但从今日起,未来前程却要大不相同了。傅直作为踵军,在茫然无知的塞外探路,随时可能遭遇匈奴大队人马,他是有不少机会立功,也可能会战死。而你羌华,却能安全呆在郡尉身边,没错,你是得寸步不离其身旁,不得自由,不能肆意驰骋沙场,但却能伴其召开军议,大小事务都会知情,甚至能建言献策……”
“此战不论结果如何,恐怕你都能混上一份资历,分到一份功劳!这便是做亲卫的好处,我听官大夫共敖说,郡尉当年,便是作为廷尉之子的亲卫百将,而得到器重的!”
甘冲是三人中出身最低的,家里只是小小上造,所以对这些事情更上心。
“郡尉为何要如此待我!”
羌华完全愣住了,甘冲见他还不明所以,气得唾了一口:“因为你是上郡守之孙!”
羌华这才恍然大悟,顿时为自己的鲁莽有些惭愧,低下头:“又不是我想这样,我还想去前线冲锋陷阵。”他嘴硬地说。
”难道我想去后军看牛车,闻粪臭,吃灰土?”甘冲奚落了这个长不大的同袍一通。
这时候,沉默良久的傅直终于说话了:“甘冲,你是否误会了?我曾听郡尉说过一句话,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农工虞商,各有其职。”
“郡尉说,军中亦然,不管是踵军、亲卫、辎重,各有其职责,缺一不可,无踵军则前哨绝,无亲卫则统帅危,无辎重则大军亡。郡尉将吾等安排在不同军阵里,或许是要让吾等在各处位置,都加以历练吧。二君,休要看哪个位置容易立功,哪个位置安全好升爵,要我以为,战阵之上,瞬息万变,不论在哪,都有机会立下功勋!”
这是黑夫视察军队时,给他寄予厚望的三百良家子上过的一堂课,他们就像一张张白纸,有武功,又有文化家境,是上等的将吏苗子……所以黑夫才将他们放到不同位置历练,其中让甘冲去看粮车,是因为他在自己谈论后勤,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情……
这场战争如此,下一次,恐怕就又要换过来了,不存在刻意偏袒谁。
这下,轮到羌华、甘冲二人一起羞愧了,喃喃道:“还是傅锅盔记得郡尉之言,吾等差点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不论如何,这是三百北地良家子首战,勿要输给那些戎人!”
傅直朝两位袍泽拱手:“勉之!”
羌华、甘冲亦抱拳颔首:“然,共勉之!”
……
次日,千余骑兵组成的踵军前方先行出发,基本都是一人双马,飞驰出塞!
而黑夫统领的四千主力,则紧随其后,在前锋出长城后一天抵达萧关。
秦始皇二十八年戌月二十八日这天,大军在萧关休憩时,黑夫却收到了义渠白狼派侯骑送回的消息:
“昫衍君遣使者告急!匈奴骑兵千余人,已游弋至花马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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