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五年,正月初一(十月)。
碣石山顶尖呈圆柱形,极像直插云霄的天桥柱石,海拔虽不算高,但却是渤海边最佳的观景点,东征大军献俘仪式,便在此处举行。
秦始皇的车驾还是那么隆重,随员数千,皇帝也看不出生病的样子,只是衣裳比往年厚了些,胡须上的白丝越来越多。公子胡亥和文武百官陪同左右,还特地设了屏风来挡住萧瑟秋风,只有面朝海的一侧视野开阔。
在此眺望,碣石山脚,是扶苏和三千秦卒,皆着甲胄,排列整齐。再望得远一些,大海的壮阔景象可尽收眼底,海水如此浩荡,各岛屿高低不同,耸立其中,秋风飒飒,涌起巨大的波涛,停泊在海面的楼船艨艟起伏不定……
这壮丽景象,就连见多识广的秦始皇,也赞不绝口,期间不时回头看一看据说常有仙人出没的碣石峰,只可惜神仙或是嫌吵,连一片祥云都没飘过来。
皇帝终究还是对长生念念不忘。
黑夫也位于百官之中靠前排的位置,但不论是人是景,都无法提起他的兴致,他人在这儿,心思却飘到了咸阳,老丈人叶腾的病榻前……
叶腾年纪不小了,六十多岁的人,在这时代,就算是贵族中,也已属长寿。他虽然文武双全,还曾带兵灭韩,但在南郡时遭遇楚国杀手行刺,受过重伤,留下了隐患。
上次随驾出巡,叶腾就爬不动泰山,最后是由脚夫背上去的,回到咸阳后,生了几次小病,但都没有大碍,唯独这一次,是真的病重了,差点没救回来,非但不能随驾,连廷尉的公务,也得由副手代劳。
叶腾只有叶子衿一个独女,叶家已派人将消息送到了胶东,大概半个月前抵达即墨。只是黑夫去了海东,叶子衿派人跑到海东,他又来了碣石,所以知道得晚了些。
就在杨樛告诉他这个噩耗稍晚一些,家里送信的人总算追上了黑夫,信是叶子衿亲自写的,她原本娟秀漂亮的字迹,都有些歪斜了,可见事情严重到何种程度。
“太医夏无且说,最多还能撑半年……”
这话,是两个月前说的。
黑夫不由想起了那首田横兄弟死前的高歌。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死亡,或许是世上最公平的事,不论贤愚,都逃不过这一劫,叶腾多么精明的一个人,唯独没法骗过鬼伯。
很无奈啊,这就是人到中年必须面对的事,当你事业迈入顶峰时,上一辈人,也要相继落幕了。
黑夫现在只希望,能有机会,去见叶老头最后一面。
“叶廷尉定能转危为安。”
这时候,一个声音在旁响起,打断了黑夫的出神,却是一位年过六旬的老臣,说话带着一股浓重的齐地口音……
黑夫连忙拱手:“多谢御史大夫挂念。”
这一位,却是新近上任的秦御史大夫,朝中的第三号人物,茅焦。
这茅焦乃齐国士人,但和许多六国之士一样,跑到秦国谋发展,和李斯差不多同一时刻做了郎官,资历相当老。
此人最著名的一项事迹,是在秦始皇十年的时候,嫪毐之乱平定后,秦始皇车裂嫪毐,扑杀两弟,并把母亲赵太后迁出咸阳,囚禁在雍地。
秦国虽是法家执政,但亦提倡孝道,群臣以为,虽然赵太后有过,但将生母当做囚犯一般处置,有损秦国形象,先后进谏,当时年轻的秦王政大怒,下令说:“敢以太后事谏者,戮而杀之。”于是众人噤声。
唯独身为郎官的茅焦,毅然进谏,他说:“大王就算要烹了我,也要等水烧开,乘着水尚温,何不听茅焦一言?”
于是茅焦劝道:“秦方以天下为事,而大王有迁母太后之名,恐诸侯闻之,由此倍秦也。”
他提醒了秦始皇,为了报复赵姬,不惜影响秦的一统大业,值得么?
秦王政醒悟,乃迎太后于雍而入咸阳,复居甘泉宫。
自那以后,茅焦就以“亢直之士””敢谏之臣”而闻名。
不过,黑夫入咸阳时,他还是因为耿直翻了船,数度进言秦始皇“早立太子”,遭到嫌恶,被外放做了地方官,故黑夫未能得见。
王贲初定齐地那几年,作为齐人的茅焦还当了数年临淄守,后来卸任回朝,刚好跟前往胶东的黑夫错开……
但近几年,秦朝老臣凋零得厉害,王翦、隗状等相继离世,壮年的王贲旧伤发作,告病在家。左丞相王绾因被儒生牵连,引咎辞职,改任管礼仪的奉常。
于是乎,秦朝庙堂之上,又经历了一次大洗牌:
李斯依然是右丞相,百官之首,冯去疾升任左丞相。
至于空出来的御史府,秦始皇想起了茅焦,这个敢于说实话的老臣,去做督查百官的御史大夫倒是不错。这几年,官员队伍腐朽堕落得厉害,已不仅是地方官,连咸阳也乌烟瘴气,是该好好治一治了……
此番茅焦随驾同行,一路纠察燕赵官员,搞得幽冀官场鸡飞狗跳,今天是他第一次与黑夫碰面,却表现得格外友善。
“虽然陛下欲一天下之俗,但这岂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治理地方,最重要的是因地制宜,尉郡守以俗而治,将胶东经营得欣欣向荣,便是明证!”
茅焦认为,黑夫用最适合齐地齐人的法子治胶东,使士农工商四民皆成了郡中柱石,作为一个齐人,他对此十分欣慰……
但黑夫觉得,茅焦故意当众与自己亲近,恐怕不止这么简单吧。
二人依然在聊叶腾的病情,茅焦一直叹可惜,最后又道:“尉郡守可知,眼下叶君病笃,廷尉官署事务,由何人代劳?”
黑夫小心地应道:“小子身处海滨,消息闭塞,不知。”
茅焦摸着胡须,笑道:“是蒙毅!”
蒙氏兄弟,一武一文,蒙毅很擅长断狱,当年差点判了赵高死刑,后来被秦始皇任命为河西监军,与李信配合默契。这几年间,李信灭月氏,降西域诸国,南道诸邦已半数服秦,通向昆仑山的路已打通,西域北道也只是时间问题。李信因功封侯,蒙毅也沾了光,升了两级爵,被调回朝中,做叶腾副手。
若叶腾有什么好歹,在没有更合适人选的情况下,蒙毅可能做成为“假廷尉”,再干上几年攒够资历,转正只是时间问题……
蒙毅曾是黑夫做郎卫时的老上司,他由衷称赞蒙毅执法严明。
茅焦却道:“陛下不仅复用吾等老臣,也在提拔少壮官吏入朝,犹如活水,源源不绝,这是好事啊。”
对黑夫来说,的确是好事,赵高圣眷不衰,但不止黑夫与他有龌龊,蒙毅更是仇人,光这件事,就足够赵高彻夜难眠了……
言罢,茅焦便一拱手,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又与旁人攀谈起来,方才的话,似乎只是寒暄安慰。
但这其中的提醒,黑夫听出来了。
“茅焦这是在暗示,我很快也要被陛下调回朝中了……”
御史大夫掌百官考核,一般来说,重要位置的人事调动,皇帝都会咨询其意见。
而秦始皇最喜欢玩平衡,他能越级提拔蒙毅,若黑夫回调,凭着在胶东、海东的功劳,就算不直接封侯,官肯定是要升的,九卿之一,恐怕跑不掉。
“奉常是王绾,廷尉八成是蒙毅,宗正必须是公族宗室,太仆近来被一分为二,不再管皇帝的舆马,只管全国畜牧马政,由乌氏倮充当,赵高作为其副手,则专管舆马御驾,直接听命于皇帝。”
“其余五个,负责宿卫的郎中令、管咸阳防务的卫尉、管蛮夷和外交的典客、管国库的治粟内史、管皇帝小金库的少府……”
正巧,这几卿老的老,病的病,都可以下岗让位了。
仔细想想后,黑夫发现,自己居然都适合做!
他挠了挠脸:“军事、外交、经济,不知不觉间,我已是一个全才了呢!”
黑夫正思索这五卿的利弊,却听到碣石山下鼓点轰隆,一辆驷马驾车驰骋而至,车上的将军英姿勃发,盔明甲亮,头上竖貂尾。
车停在山脚下,公子扶苏被特别允许,带剑上前,经过黑夫等人身前,朝秦始皇下拜:
“臣扶苏,奉陛下命,兴师旅,诛沧海,赖陛下之明,士卒用命,隳城而归,于碣石山献俘斩馘(guó)!”
扶苏一扫过去的幼弱印象,气势十足,让秦始皇和群臣皆眼前一亮!
黑夫也顾不上想自己未来的岗位了,现在满朝文武,最关心便是,经过这次远征历练后,秦始皇对扶苏,可还满意?
会不会正式立他为太子?
黑夫看看扶苏,又偷眼看了看高坐在上的秦始皇,以及一直站在皇帝下首的少公子胡亥……
茅焦暗暗提醒黑夫,其用意,也不言自明。
十多年前,茅焦就因为进言“早立太子”被秦始皇轰出咸阳,但此人素来固执,观点恐怕不会变……
黑夫有些无奈,心里哀嚎一声:
“在茅焦眼里,我已是‘太子党’一员了么?这是要干嘛,拉着我一起争国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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