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胜之后,黑夫没住在江陵,只是在昔日老丈人家住的郡守府转了一圈后,就带着部属幕僚们,回了郢县。
按照秦朝的规矩,郡尉和郡守驻地一般不重合,所以南郡尉一般镇兵郢县。
南郡尉已战死于昨日的惨烈战事里,作为新上任的短兵,垣雍和他父亲一样,很会来事,已派人鸠占雀巢,将南郡尉的妻女仆役作为“罪官家眷“统统押走,又让人赶紧打扫一番,好让武忠侯住进来。
孰料,黑夫却看都不看高大的郡尉府一眼,径直走进了郡尉府后门边上的那排小院落。
众人一愣,连忙跟了进去。
这里是供给郡尉官署小吏住的,一宇二内的样式,分前院后院,除了三四间墙皮上满是裂纹的砖瓦屋外,还有围着篱笆的菜畦,木盖遮掩的水井,空空如也的鸡埘边上,是不大的茅厕,最南边是间厨房,因为住这的人跑得急,里面釜碗瓢盆碎了一地……
“就住这吧。”
黑夫转了一圈后,竟决定将指挥所安在此处!
垣雍见这小院还不如自家宽敞,便劝道:“君侯,这狭窄小院,是给百石吏们住的,以君侯的身份,岂能屈尊于此?”
黑夫却指挥亲卫铺上新的被褥,怯意地往榻上一靠,笑道:“十多年前,我在江陵城当兵曹左史时,不也在此住了大半年么?”
“做人不能忘本,就住这了!汝等也各将边上的屋舍,自己分分罢。”
说着,也不搭理短兵们,自顾自地翻了个身,好似沉沉睡去了。
垣雍等人不好再劝,只能轻轻合上门窗,安排好一屯人在院子外守备。
再回头看看这院落,垣雍也不觉得寒酸了,反而对武忠侯更加钦佩。
“我听说,那些武昌营新任命的二五百主、五百主们,过去穷苦惯了,骤然得志,进了江陵城,就叫嚷着争抢官寺的高屋大院住,还戏言说要分一分罪官女眷暖床,被军法官制止后,还满口抱怨。”
“真该让他们来看看君侯的住所!”
黑夫却没想这么多,从离开华容县起,他已经两昼夜没合眼了,躺在这陌生又熟悉的床榻上,却又有些难以入眠。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十四年前,秦王政二十三年,那时候黑夫才十九岁年纪,刚来省城上任,在李由手下打工,与冯敬是同僚,分到这间屋子作居所。
但他却已记不清伺候自己两餐的女婢,究竟是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妪呢?还是眉清目秀的十六七岁白皙少女?
好像不重要的,昔日种种,如今已物是人非。
黑夫只记得那一句,秦始皇帝通过李由,对自己的评价。
“荆栎之中……亦有梓材乎?”
像是梦话,又像是清醒的低语,从他口中喃喃说出。
“陛下啊陛下,你中意的,是像冯毋择那样,可以随意放置在帝国的大厦里作为栋梁,始终不偏不倚,能随着大厦一起倾覆的好木材吧。”
“只可惜,我这根黑木头,已然得了灵通,成了精怪,要挖您的殿角,另立中央啦……”
……
“赏钱都发下去了么?”
一夜酣睡,次日黑夫一起床,就喊来利仓,询问他赏功之事。
赏不逾时,欲民速得为善之利也罚不迁列,欲民速睹为不善之害也。这两样东西,都是得立马见响的。
所以那些不听军令,在江陵城里胡作非为,奸淫掳掠的南征军军吏士卒,一律拿住一个,就拖到市场,由军法官当着江陵百姓的面,就地宣判就地处决。
至于承诺的赏钱,也要立刻落实到位,被朝廷骗了几次后,南征军将士已对爵位及与之挂钩的田地不再信任,叮当作响的半两钱,成了他们唯一的向往,这玩意可以买酒,还可以买粮,揣在怀里也踏实。
所以进城第一件事,黑夫就让利仓去打开南郡府库,将堆积如山的钱帛一筐筐取出来,分给各都尉,再一级级分发。
“已发下去了。”
利仓有些肉疼地说道:“君侯,南郡的金布曹告诉我,仓禀里本有上千万钱,都是开春新收上来的口赋钱,如今分发之后,仅余百万了……”
黑夫在开战前就承诺过,那些手持大斧的陷队之士,若能劈开敌阵,五百人,人皆得爵一级,再赏千钱!
重赏之下,方有勇夫,这钱必须花,若是其他队伍看着眼红,也来做敢死队啊。
至于其余三万将士,得钱根据部队立功多寡参差不齐,平均每人分到两三百。
“即便如此,也只够他们置办一身夏装,但府库已快入不敷出了。”
利仓道:“君侯为争取江陵人支持,已宣布从今年起,田租减为五一,城中黔首因未能按时上交口赋,所欠官府债券,一律焚毁,一笔勾销,如此一来,接下来民间就不好收钱了。”
“钱不是问题。”
黑夫笑道:“你恐怕是忘了,现如今,南征军没了朝廷约束,已能自行开矿,铸钱了!”
秦朝的开矿铸钱之权,一直牢牢把控在少府下辖的各地铜官手里,休说地方贵族,连郡府也不得插手。
可现在,只要控制了铜绿山的铜矿,黑夫想铸多少钱,就铸多少钱,这可是暴利啊……
利仓这才一拍脑袋反应过来:“我糊涂了,竟忘了此事,难怪君侯一个劲地给士卒们发钱充赏呢!”
黑夫却摇头道:“但这钱,迟早会越来越不值钱,几年前每石米才值30钱,如今却已升至100钱,再往后,钱只怕会越来越贱,乱世里,最紧要的硬通货,还是粮食!”
粮食的事,黑夫是交给吴臣、共尉二人去办的。
二人才清点完江陵仓的粮食,喜滋滋地来向黑夫禀报:“君侯,江陵仓之粮,足足有两百万石,够南征军民吃一年了!”
黑夫却撇了撇嘴,纠正这两个傻孩子道:“只够大半年,别忘了城外还有万余俘虏,接下来,俘虏恐怕还会越来越多。”
他同时笑骂起来:“这昌武侯公子成,身为监军,对吾等号称江陵仓粟积三年,其实才不到一年啊!看来巴蜀、南阳的粮秣周转,果然已有些吃紧,若是岭南战事再拖上几年,真凑足五十万军民,千里挽粟,江陵仓都要见底了……不,是半个天下都要见底了!”
虽然江陵仓比起预想中的大不如也,但起码,入秋前是不用愁吃饭问题了。
也能支撑接下来全取南郡的军事行动。
但入秋以后呢?明年呢?
凡事未虑进先思退,于是黑夫下令道:“让去疾带着军正们,加强管制,稳定江陵城内外秩序,务必让百姓们尽快回到田地里,恢复生产,将稻秧插完。”
可仔细想想,亡羊补牢还来得及么?安陆县的春种是彻底耽误了,江陵以东,数万顷膏腴之田也因为两军交战而被摧毁,其余诸县等拿下来后,不论是战是降,也肯定会受影响。
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
“今年秋天,南郡必须是一场丰收,万万不能闹饥荒!”
形势不容乐观,不论是利仓还是吴臣,亦或是还在赶来路上的陆贾,都不足以委此重任。
黑夫决定立刻调一个人来江陵,让他主导未来三军将士,百万生民的钱粮大计!
另立中央的武忠侯,现在不需要皇帝大印,不需要丞相和御史大夫的文书,直接将前任郡守的银印青绶拿来,再让织室赶制一套官服,大笔一挥:
“搜粟都尉萧何,勤勉任事,除南郡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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