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年正月,郑绥回临汝归宁,从四嫂殷氏处得知,四郎桓度在上年十月去了趟徐州李家。
当即,郑绥就变了脸色。
殷氏见了,收起随意之状,仿佛出口的话,是无心之言,又故作惊讶之态,“怎么?妹妹竟不知道这事?”
“我以为是妹妹让四郎那孩子过去的,毕竟,那趟去徐州李家,齐五一直跟随在四郎身边。”
接着,又开始自责道:“都怪我这张嘴,妹妹只当没听见我的话,可千万别为这事,和妹夫吵架,那就成了我的过错。”
郑绥一张脸黑如锅底,冷笑一声,“四嫂过的话,我哪能当没听见,我还得感谢嫂子的好意。”如不提齐五,她或许真当殷氏是漏了嘴,眼下的情形,摆明了要给她添堵,看她的笑话。
白替别人养儿子。
“人死如灯灭,我犯不着和一个死人计较。”郑绥目光直直地盯着殷氏,直盯得殷氏浑身不自在,神情中的那份幸灾乐祸消得一干二净。
“还是妹妹大度,也比不得妹妹幸运,白得了个儿子,又遇上个短命鬼。”殷氏抿着嘴,嘴角微微上扬。
“四嫂。”
郑绥怒喊一声,哪怕桓度不是她生的,但她养了他十七年,可容不得旁人这样话,“阿‘不’是我和郎君的儿子,是阿迟和黑头的兄长,我却不知,我怎么白得了个儿子?”
“我劝嫂子一句,徐州太守府的那些妾侍,越不过你,六郎等人出息了,如何都越不过谌郎,只会成为阿谌的助力,唯有阿谌才能继承四兄将来的衣钵和爵位。”
这一席话,瞬间令殷氏白了脸。
她上年冬月回临汝,打着带三岁长孙郑时回临汝祭祀的旗号,可实际是因为十五郎那个孽障死了,郑纭牵怒她,把她赶回了临汝。
她恨得咬牙切齿,都是于姬那个贱人。
竟然舍得用亲生儿子做套。
早知这样,她该把十二郎和十四郎一并了结,不就是仗着儿子生得多。
眼下,只希望阿褚能厉害,阿褚是她的长媳,三郎阿谌的妻子褚氏。
她离开徐州,太守府里的中馈交给了阿褚。
一旁的郑绥打从心底里,不想这番话,作为已出嫁的妹妹,兄嫂的家中事轮不到她来管,更何况,她曾亲眼见过四嫂和四兄吵架,这些年来,四兄后院新宠不断,四嫂过得很不容易。
四伯母何氏和十八婶崔氏,每见回四兄,都得训斥四兄一回。
正因为如此,他们俩吵得再厉害,后院出了好几条人命,四嫂也稳稳的在徐州待了近十年。
唯有这一次,牵涉到儿郎的性命,四兄又发了狠心要和离,只是长孙郑时都已经三岁了,家里长辈,哪能允许他们和离。
因此,四嫂才匆匆回了临汝。
哪怕她和四嫂关系一向很疏离,但一开始,郑绥知道这件事,却是站在四嫂这一边,今日过来,原本也是想宽慰她几句。
不曾想,四嫂是典型的她不痛快,你也别想痛快。
这么些年,性子一都没变,饶舌多口,幸灾乐祸,她最在行。
郑绥回到东山,夜已深沉。
孩子们都已经睡着了,唯有桓裕还没有回来,让四叔公留在了文曲苑。
听了晨风的回禀,郑绥跪坐在榻席上,接过终南递上来的蜜水,喝了一口,手捧着温热的琉璃杯,靠着左侧垫着半新翠绿色褥子凭几,沉吟半响,方出声问:“齐五人在哪?”
“跟着君侯去了文曲苑,婢子这就让人去请他回来。”晨风忙回道,刚来送消息的僮仆,就是齐五身边的人。
君侯是指桓裕。
郑绥未置可否地看了晨风一眼,晨风立即会意,往外走。
终南见了,心里暗暗着急,和晨风不同,今日晨风跟在两位娘子身边,她一直跟在郑绥身前身后服侍,因此,郑绥和殷夫人话时,她也在场,自然清楚,郑绥这会子找齐五,是为了什么事。
依照自家娘子脾气,今日怕是又得闹一场,难以收拾。
而刘媪和辛夷留在庐陵,没有跟过来。
细细思量,如今又在正月里,每日里,郑家来往客人极多,终南只得壮着胆子,开口劝道:“夫人,已经很晚了,要不先梳洗,早些歇着……有什么事,明日再。”
郑绥听了,看了眼终南,把手中的琉璃杯递给终南,“你放心,我不会和他吵的。”
所以,她要见齐五,没有直接找桓裕。
齐五是她的人。
齐五回来得很快,郑绥刚梳洗完,卸了钗环,换了身家常的衣裳,就听到晨风的声音从廊下传来。
一袭长发委地,明灯照耀下,越发显得乌黑发亮,泛着亮丽的光泽。
郑绥阻止阿方要给她绾发的动作,行至酸枣木制屏风后面,就着两个婢女搬过来的榻席,跪坐下来,给进来的晨风使了眼色,让她把人带至堂下。
毡帘掀起又落下,脱了屐履,急促的脚步声突然停住,脚步微若轻尘。
不一会儿,齐五粗犷的声音,就从屏风外传来,“给娘子请安。”
要是往常,他刚一行礼,郑绥就会声起来,偏偏此刻,屏风内悄无声息,使得齐五行到一半的揖礼,刚要习惯性起身,却不得不止住,无法起身,只能半蹲着,突然之间,场面变得极为尴尬。
齐五一张老脸,止不住地红了起来。
“仆给十娘请安。”声音大了几分。
“起来吧。”郑绥想着他到底五十多岁的人了,又是郑家旧仆,倒不好难为他。
“唯。”齐五起身,伸手擦去额间的细汗,他见过不少主人,但最好相处的,还是自家娘子,到底是女君的缘故,念着旧仆之情,不会为难人。
“你上年去了徐州。”
一听这话,齐五心头一惊,山羊须一跳一跳的,到底让郑绥知道了,却又松了口气,“喏,君侯吩咐仆和桓十郎陪四郎去一趟,四郎只在李娘子的坟头上了柱清香,没有在长乐镇上停留,更没有进李家的门。”
长乐镇是李家所在一个镇。
“为什么瞒着我?”
“是我不让他告诉你的。”
人未到,声先到,浑厚而低沉,随着毡帘卷起,挺拨的身影,出现在屋内,逆光而来,郑绥只来得及看见一张红通通的面庞由远及近,眉眼间的笑意,满满的,隽永悠长,刻着温暖,丝毫不染外面的半丝寒气。
应是喝了不少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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