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车驾临近清潇院正门,曹贵人看不见皇帝,见驾车张瑁也不说话,心中虽然疑惑,动作却不敢迟疑,敛服肃衣领着清潇院宦侍宫女稽首于地,待曹贵人起身后张瑁下车还礼。他倒不是故意为难曹贵人,而是因为皇帝人虽然不在车驾上,车驾却代表了皇帝,他可不敢阻拦曹贵人行礼。只能等曹贵人行礼完毕才下车还礼道:“贵人,二皇子今天突遭恶疾昏迷不醒,陛下命小臣以舆辇送二皇子回清潇院。皇子正在辇上,还请贵人待小臣安置好二皇子,陛下处还要小臣去复旨呢?”
曹贵人听到一半色变,想着梵行是不是不行了,皇帝才急着送他回来,顾不得礼仪三步并作两步奔到车辇边上,因着车辇太高,上不去。清潇院的宦侍这是也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急忙取了矮几垫脚,在张瑁的帮助下将拓拔慎抬下车辇,曹贵人想要上前一探究竟,几个宫女搀着曹贵人不让过去。
一番鸡飞狗跳之后,总算把拓拔慎送进了他的小寝安置在床上,放下帷幕。关紧四面镂窗。
曹贵人坐在床边,拉着拓拔慎的手,眼圈红红,只是碍于张瑁在旁不好放声大哭。张瑁吩咐几个小宦官搬来几个碳炉放在离房门六七步的地方,再点燃一些檀香放在床前的香炉中。
看着曹贵人兀自哭泣,好像看不见在场的其他人,张瑁告了罪就出去了。临走时吩咐两个亲随宦官留下守在门外。
曹贵人见张瑁走了,踉跄着关上小寝门,趴在床边大哭,既为拓拔慎,又为她自己。回想自己进宫已经有五年了,七年来远离亲人,枯守宫禁,与家人连音讯也不得通。心里便有千言万语也只能藏着。四年前得太后召见,将已故张嫔的儿子交给他抚养。从那一天开始,她就把这个皇子当做亲子看待,一来也有个慰藉,弥补了没有子女的遗憾,二来也想着将来封了王出了宫,也能接自己出这个富贵囚笼,与家人团聚。
为了和这个寄子亲近,她几乎每天都去和他说话,说一些她的家人,聊一些宫外的趣事,用了两个月才得以和睦亲近,四年亲情,已与生身母子无异,没想到如今突遭变故,想到这里更添悲情,痛哭不止。
拓拔慎听着曹贵人的哭泣声和喃喃呓语,不知道现在该不该醒,要不要实话实说,说多少。想了想,为了不让阿姨(注1)过于担心,还是告诉她一些心里的想法。
拓拔慎做好决定,睁开眼,看见曹贵人趴在床边,面上的淡妆也被眼泪冲出了几道痕迹,乌黑的头发也有些散乱,心中升起一股歉疚感。
拓拔慎伸手轻握住曹贵人的手,小声叫一声:“阿母”。
一声“阿母”惊醒了正在痛哭的曹贵人,她抬起头,看着拓拔慎,一把抓住他的手:“梵行……”坐起身抱起拓拔慎问道:“有哪里不适?快与阿姨说,可惊吓煞我。”捏着他的手不放,:“陆光日日跟随你身边,怎么如此无用。必要重重惩他。”说完盯着拓拔慎的眼睛,声音轻缓道:“还有,以后莫要再叫‘阿母’了,知道吗?若是叫人听去传开了怎么得了?”
拓拔慎对视着曹贵人的眼神,体会到了她对自己的关心,点头道:“嗯!我记着了,阿姨。”
曹贵人笑道:“记得就好。”感觉好似“阿母”已经叫了好些年似的。
拓拔慎呆呆的看着曹姨,一时间觉得曹姨从没有像今天,此时此刻这么温柔美丽。
想起今天拓拔慎的急症,曹贵人又不由紧张起来,问道:“梵行,今日早间尚好,怎么一个时辰不到就有了急症,陛下遣张内行送你回清潇院,真真吓煞我。你现在虽然醒了,阿姨不知究竟怎么能安心,你在这等会儿,阿姨这就派人去延请张太医来。”说罢就起身要出去。
拓拔慎又不是真的有病在身,请太医不在这一时半刻。还是先把这件事向曹姨和盘托出,也好对对口风。
拓拔慎伸手拉住曹贵人的衣襟:“阿姨,儿还有下情要说,先不要去找太医。”
拓拔慎拉着曹贵人,把思贤门的事说了一遍,也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曹贵人。
“你做的对,太后刚刚驾崩,这个时候如果因为作事不谨慎让陛下有了误会,对你日后很不利。我们也不去希求那太子的位置,人主虽然尊贵,也要量力而为,若是贪求太多,反倒是祸非福了。”曹贵人给拓拔慎整理着发辫,说道。
“嗯,恂兄自幼在太后身边长大,又列序兄长,不是一般皇子可比,当初其母便是以朝例赐死,当年便追尊皇后,若无大变故,太子尊位就是他的。何苦引发他的敌意。”
“正是,你能明白这些,可见史书没有记在了心里。历代宫闱之祸,多少人是不明知足常乐的道理而起!只是,我们虽然不去图那太子的位置,也不能因此就刻意疏远大皇子,免得别人以为你对他心有异见。”
正说话间,听见门外有争执声,好像是有宫女和张内行留下的两个宦官起了争执。
曹贵人起身擦了擦眼睛,稍稍整理一下,扶正凤钗,拉开房门,跨出房门,看见左阶下自己的侍女刘芹荷正在与两个宦官理论。
“阿荷,派人去太官(负责宫中饮食的官署,职事大致相当于后来的尚食局。)取些热羊羹来,二皇子已经醒了,你就不要留这里了,去太医署请下张令来。”
这句话比千言万语都管用,刘芹荷惊喜非常,本来面带愁色的她此刻春光满面,喜道:“婢......婢子这就去。”,正待转身时又说道:“贵人,大皇子,三皇子都来了,在正堂呢,婢子吩咐了姊妹们侍奉着,这才来禀告贵人。”
拓跋慎在里面也听见了刘芹荷的话,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这刚刚还说到拓跋恂呢,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顺带着还有拓跋恪。
说起这两兄弟,比较起来,拓跋慎还是更欣赏老三拓跋恪,总体上老三是个乖孩子,虽然已经开蒙两年,学识现在还不多。他的外母家虽然是来自高丽,颇为平城权贵轻视,但是母亲高照容却颇通经史诗书,在宫中被称为才女。大概是受到母亲影响,拓跋恪也喜欢读书,再加上母亲教导增益,还能写一些浅诗,有时候还拿来给拓跋慎看,所以两兄弟见面的时间远比拓跋恂多很多。
至于拓跋恂,用孔夫子的话说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拓跋恂跟在太后身边的时间也不知道学到些什么。太后本人年轻时就跟着姑姑,太武帝左昭仪冯氏学习,可以说是通汉学经义,虽然说不得多高深,但这些才学也是能让她在今上元年以来执政期间进行班禄,均田,三长诸事的思想来源。拓跋恂有这样的条件,本来该力求上进才是,却不知道为何贪顽成性,启蒙多年依然不好读书,太后曾经还委派几个中书学(北魏最高学府,前身即太学)博士来教导他,可能是天分所限,一直学无所成。时间长了,倒是对经义文史汉学产生了不少敌意,多次与其他权贵子弟讥嘲汉学为迂腐祸国之道,自号族人控弦百万,挥鞭持刀,驱汉子有如犬马云云。这些话虽然是私下说的,却躲不过隔墙之耳,因此受了太后一顿杖打饿饭。
拓跋恪来看他,他还能理解,毕竟是经常来往的兄弟,拓跋恂的到来他就不懂了,他和拓跋恂只能算是点头之交,很少说话。怎么突然就来了,他可不觉得拓跋恂有友悌之心。那是南蛮才有的的东西。
既然来了客人,就不能接着装了,否则真成了有病在身了。再者,刚刚用了皇帝的车驾,还得过去致意才好,父慈子孝嘛!
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装,梳理一下发辫,把衣服的左衽处拉平,束紧衣带,刚刚绕过屏风,分开珠帘就看见曹姨进来。
“阿姨,既是大兄,三弟到了,儿就先去见他们。大兄性急,不能让他久等。”
曹贵人走上前来给拓跋慎正了一下衣领,前后看了一下道:“嗯,去吧,虽然不用刻意结交他们,也不好得罪了他们,你大兄想是受了谁的指点来的吧?以前可是一年也未必回来一次。我已经吩咐阿荷准备了蜜水和酪浆。至于你的茗茶,还得你自己操劳。”说到这里轻笑了起来。平城权贵都饮酪浆,只有拓跋慎饮茶,且与南朝的加料茶不一样。被平城权贵阶层视为怪癖,数次被人当面请教原因,拓跋慎都是笑而不语。
拓跋慎出了寝室,前厅离他的寝室也不远,片刻功夫就能到,拓跋慎特意在墙角边隔着窗户看了一下,拓跋恂坐在正厅右边的矮床上,没看到拓跋恪,想来在左边。
来到正门口附近,特意加重脚步声,好让他们二人能听见,这也是打招呼的一种方式。
拓跋恪和拓跋恂虽然是相约一起来的,但是也因为和拓跋恂不怎么来往,所以也没有过多交谈,他性子有些沉闷,一般关系不亲近的人不主动问话,他很少主动开口。拓跋恂不说话,他也沉默相待,两个人坐在正厅里,虽然还有几个侍女在旁,却都感到不自在,一个人两眼放空盯着地面,好像地上有个洞,一个手拿蜜水,时而抿一下驱赶尴尬,偶尔不经意对视一下立马偏过头。心中盼着拓跋慎赶紧来的想法越来越强烈。旁边的侍女看着这一幕只能强忍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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