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慎回到清潇院,已经到了未时中了。
刚刚走进院中,就看见曹姨正在中庭处用温水浇灌梅花,这些花是曹姨新近移植的,夜晚放在屋子里面,今天天气温和一些,就叫人搬出来晒晒太阳。宫中女性整日无所事事,总要找点事做,曹姨又不擅长跟别人宫斗,所以只好养养花草了。
曹贵人正在和阿荷说着一些养花草要注意的事项,听见有人走动声,循声看见拓跋慎走了进来,放下手中温水,笑问道:“二郎,正午时分听陆光说你留在观津阁中,我让阿荷给你留了午膳,这就让阿荷取来。”观津阁她也曾去过几次,后来看拓跋慎并不喜欢其他人去,也就没再去过,就是经常吩咐几个人隔几日去打扫卫生,清理杂草,擦拭灰尘。因为知道拓跋慎的顾忌,所以也没在他面前提起他的生母。
“多谢阿姨!”
拓跋慎走到花盆前,接过阿荷的事,帮着曹姨一起浇花。曹贵人也躬身浇花,时不时与拓跋慎谈话,说起今天在白台遇到左昭仪的事,曹贵人说道:“陛下与昭仪感情深挚,更有太后情谊在,你以后得空要常去问候,不求昭仪关爱,若果有缓急能为你宽言一二便好。”
拓跋慎点头称是。
“还有一件事,今日陛下遣人来告,说是皇子学停学两月有余,陛下传令,明日要续开皇子学。”
皇子学是太后在世时所开,为的就是教育皇子经学道德,提升皇室大宗的儒学素质。
自从进入中原以来,皇魏历代鉴于统治中国的需要,都很重视对皇室成员的教育问题,力求让子弟不忘武学也求文治。皇子学就是太后在这一思想下给拓跋慎三兄弟开设的。
第二天,拓跋慎用过早膳后就赶往作为皇子学开讲地的宣文堂。宣文堂建于太和十二年,旁边还有一个经武殿,这里前身就是永兴园,在后宫左近。
进了宣文堂,只有几个内宦在。讲学的地方当然不在正堂,而是在旁边的一个偏殿,正堂宽大,而且采光不好,所以放在一座偏殿。只不过现在天寒,待会肯定要紧闭门窗,对拓跋慎来说还不如在清潇院自己学
走到偏殿后只看见两个内宦在生炭火,拓跋恪和拓跋恂还没到,拓跋慎走到自己的座位上,翻看起以前所作的笔记。
等了好一会儿,拓跋慎听见外面有阵脚步声,心想或许是拓跋恂和拓跋恪到了,起身准备问好,刚刚走到案边,就看见两个人结伴走进殿内,明显不是拓跋恂和拓跋恪。
咦!她们怎么来了。
原来进来的是皇长女拓跋珏和次女拓跋瑶,年龄都比拓跋慎三兄弟大些,穿着刺花锦衣,戴着貂帽。
这皇子学名为皇子学,倒不是说只有皇子才来这里进学,皇女也会不定时来,不过学规对她们的要求不严也不多,只要求她们能做到基本的学识理解和识文断字即可,至于什么是基本的学识,就是指的像《孝经》,《礼记》这些书,其他的就不做要求,不会要求她们去学习《春秋》,《易》之类的,因为这是男性的学问,不强求女性学。至于女子私下自己学不学,就没人在意了,主要看个人意愿,不过有些女性学问通常要求学,但是不会在学堂上讲,比如《女训》,《女戒》,《列女传》之类的,这些学问都是要求她们私下自己学。
拓跋珏和拓跋瑶身为女子,平时并不常来这皇子学的,一个月里面也来不了几次,今天怎么来了?
拓跋慎边心中疑惑边上前问好:“二位阿姊安好。”
两位皇女昨天也接到了通知,虽然不知道今日要讲习什么,不过还是相约结伴来了。本来以为她们两人算是晚的了,没想到只看见拓跋慎一人在。
看见拓跋慎见礼,皇长女拓跋珏还礼问道:“二弟安好,多时不见二弟了,今日只有二弟一人来么?”
“小弟只是来得早些,大兄,三弟还没到,没想到先遇到二位阿姊。”
……………………………………
讲学博士习钧手拿简册走进偏殿,就看见拓跋慎三兄弟和两位皇女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正襟危坐,看着他,习钧也没说话,走到自己的案桌前坐好。
“席先生安”拓跋恂起头站起来,拓跋慎兄弟和两个姐姐也站起来问好。
习钧坐着行了手礼,算是还礼了,他现在是师长,天地君亲师嘛,就算是皇子皇女行礼他也不必站着还礼,这大概是他做讲学博士得到的好处之一了。
行礼毕,习钧看着皇子皇女们,说道:“今日续习《礼记》之《丧服小记》。”
拓跋慎看着习钧讲起《礼记》,听他的讲义,这次好像主要是以东汉郑康成所注的《小戴礼记》为主。
《小戴礼记》是西汉戴圣所选定古时《礼记》四十九篇,东汉时著名学士郑玄为它作注,流传于后世,宋代的时候被列入“十三经”之一,也是后世的科举之士的必读书目。
说起郑玄,拓跋慎闻名已久,即便在他的前世时,在古籍著述中郑玄依然大名鼎鼎,想起后世所看的《史记三家注》中的一些注解,其中就有提起郑玄对《史记》的一些说法,被注疏者所引用,可见郑玄在文史上的威望。
习钧一边讲习《小戴礼记》,一边看着皇子皇女们,发现平日诸皇子皇女中最好学的二皇子好像精神恍惚,明显没有在听他的话,不禁皱皱眉,又听说二皇子前些时日突然偶发小疾,害怕二皇子又是突发疾病,看着拓跋慎道:“二皇子,可是身体不好?若是有疾皇子可以先回去,下官会去向陛下并奏。”
拓跋恂和拓跋恪并两位皇女听到习钧的话,一起看向拓跋慎,拓跋恂还流露出羡慕之色。
正在想东想西的拓跋慎突然被习钧的话惊醒,看着习钧,不好意思说自己走神乱想,就站起来说道:“弟子前些时日观览《吕氏》,其中说到殷商传承礼法故事,心中有些疑问。”
看见拓跋慎不是发什么病症,习钧才放心下来,说道:“下官虽然不专治《吕氏》,但也熟读过数次,皇子殿下若有何疑问,下官或可试答一二。”
习钧想道,二皇子年纪小,即便有什么不解的问题,他也能但得住,再者他为人师长,弟子有疑问他如果问都不问清楚,传出去了会被人非议。
拓跋慎本来以为他随便提了一个与习博士所治《礼记》无关的话题,习博士最多提醒他专心治学,不会再纠缠下去,没想到习博士如此认真,要他把他的治学疑问说出来。想了想,既然习博士自己问了,那就说吧。
“弟子览《吕氏》,其中说纣兄微子启身居长子,生的时候母亲为妾,生纣的时候母亲为妻,纣之父帝乙欲立微子启为世子,太史力谏,立微子启不合礼法,于是纣得立。弟子疑惑之处在于此言实在难以理解,微子启与纣一母所生,启为长子,只以生母名位前后不同而立纣,此种结论实在牵强。且殷商本以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相序,直至武乙,太丁,帝乙三代才得以父子相即,可见殷商本来没有父子相承的礼法,兄终弟及也是出于国需长君的考虑,启为兄且居长,正可以立为世子,何况以妻妾之分来定立世子,这些与周制太为相似,弟子实难相信这是殷商会有的礼法,再者,太史一职,本是西周以来的职官,殷商怎么会有,难道殷商的太史也与近代的太史职责相同吗?现今存世的古籍,都是周秦以来所著,殷商的史书从来没有人见过,殷商的文字也从来没人见过。《吕氏》此说,实在难服众口,弟子是以不解。”拓跋慎一口气说完,然后盯着习钧,等他的答案。
习钧听完拓跋慎的话,想了又想,顿觉这个惑不好解,这不是一般的小疑惑,而是一个大问题,是对《吕氏春秋》是否可信的一大疑问,他不是专治《吕氏》,实在不好回答,想了想说道:“前代古籍,下官并未通读,未知《吕氏》之说是否另有他据,素闻二皇子善于思考,下官当以二皇子之惑求于国子学诸生,想来他们或许可以给二皇子解惑。二皇子请坐下吧”说完站起来躬身一礼。
拓跋慎听了习钧的话,一点都不失望,他压根没指望习钧能回答他的话题,他这个话题是后世敢于质疑前人书籍的时代才会去想的,时下的文人几乎全都是信古不疑古的,像子贡那种疑古人士不是没有,只不过人家会把这些怀疑放在心里不说,今日若不是习钧追问,拓跋慎也不想说。习钧这是突然遭遇到这种以前没有接触过的疑古话题,不敢贸然接话而已。
拓跋慎还礼坐下,周围拓跋恂拓跋恪和两位皇女看着他,十分惊讶,虽然刚刚拓跋慎说的故事他们不懂,不过刚刚习钧躬身致歉,自认学识不足他们还是看得出来。
拓跋慎感受到四周兄弟姐姐的眼光,目不斜视,得了个口头便宜就行了,得意忘形不是他的习惯,而且边上还有个习钧在,自鸣得意实在不是场合。
拓跋恪看见二兄一个问题难住了习钧,兄长姐姐都盯着二兄,羡慕非常,灵机一动也想起一个问题,跃身而起,双目炯炯地盯着习钧问道:“习师,弟子也有个疑惑未解,请问习师能否为弟子解惑?”
习钧被三皇子的突然举动惊了一下,看着另外几个皇子皇女都被三皇子镇住了,都看着三皇子,又回头看着他,等着他回答三皇子呢?
习钧见此不禁心下恼怒,这是把他当成了不学无术之徒了吗?刚刚他那是一时为难,何况二皇子的素有神童之名,被一时难住虽然不好看,但是也不是不能理解,孔夫子还有被项橐难住的时候呢?何况他习钧。但是现在这下面几个皇子好像都想来难一难他,这就不能容忍纵容了,否则他今天出了这个门,以后就再也抬不起头了。
“三皇子请讲”今日怎么着也要压一压这些皇子皇女的气势,习钧心下说道
刚刚习师讲说,丧礼中有服丧三年的礼制,可是前些时日我听阿姨说起【天子以日易月】,的话,想请教习师为什么天子要以日易月?”
拓跋慎刚刚看拓跋恪踊跃提问,完全不像以前,博士们不提问他从不主动请教,以为他真有什么大问题呢?毕竟智者千虑或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嘛!何况拓跋恪也不愚,说不定真有什么难题。等听了拓跋恪的问题不禁失笑,这种问题怎么回答和解读,从来都是让这些儒生一张嘴随意解读的,怎么可能拦得住儒生。
习钧听了拓跋恪的问题,也有些呆愣,以为他会有什么了不得的难题,原来如此简单,答道:“古代丧礼之中,未嫁女和居家子都要服丧三年,直到前汉文帝时下诏要求景帝以日易月,服丧三十六日即可,这是因为皇帝居国家至重,国务繁重,每日处理政事日不暇给,很难有精力服丧三年,所以才会有以日易月之事。”
拓跋恪没想到习钧三言两语就回答了他的问题,回头看着拓跋慎,拓跋慎向他点点头表示认可习钧的话,不禁大为失望,又问道:“那我父皇为何不以日易月,坚持要服丧三年?”
“当今陛下侍奉太后至情至孝,坚持为太后服丧三年,中外震动,皆深感陛下纯孝之情。满朝大臣几次上表陛下依照故事以日易月,陛下坚持不肯,足见感天动地。”这个话题不好深谈,皇帝几次说过理由,不过跟这些皇子皇女说他们未必懂,所以习钧打算说些浅显好懂的。
“那习师,既然满朝大臣都上表,你上表了么。可否能读给我们听听?”
习钧听罢脸黑不已,面色呆滞。
拓跋慎看着习钧的脸色,哭笑不得,简直想捧腹大笑三声。拓跋恪这不是当面打人脸嘛!习钧一个区区博士哪里轮得到他上表。
心中不禁同情起习钧来了,今天出了宣文堂,他可真成了别人的谈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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